过了午夜零点。
钟蕾在“今生有约”聊天室已经等候了一个多小时,她象潜艇的声纳员一样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左边的提示栏告诉她这间聊天室在线的有九个人,没有黑马王子。
忽然间,一行系统提示出现了,[公告]:游客PA108进入聊天室。
钟蕾下意识地用鼠标点了一下游客头像的图标,问道:“王子,你来了?”
游客PA108对带露花蕊说,“认错人了。我不是王子,我是个浪子。”
唔,真是昏了头,钟蕾自嘲着,黑马王子是不会用游客的身份进来的。
钟蕾想起了黑马王子的话,如果午夜过了我还没有来,我就不会来了。于是,她怅惘地闭上了眼睛,心情也随之变得黯然了。
黑马王子不是每天都能来的,而且他每次出现差不多都要临近午夜零点。钟蕾曾经对黑马王子说,你能不能早点来呀,你常常让人等得很焦急。黑马王子回答说,这是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很抱歉。
黑马王子总是上前夜班吗?钟蕾猜不出那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钟蕾是在因特网上流浪的时候与黑马王子偶然邂逅的。钟蕾习惯了晚上在网上流浪,白天有喧闹和嘈杂陪伴着,似乎很好打发时间,可是入夜之后,就会有莫名的孤独向她袭来。仿佛天一黑,人的心境也随之黯淡了。
自从在“网浪聊天室”遇见了黑马王子,钟蕾就象独行长路的旅人有了同行的伴侣。黑马王子是善解人意的,和他聊起来总有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钟蕾就仿佛面对面地看到了他,看到他周身熠熠地闪着光,那是真诚、睿智和幽默。
那是一种身不由已的吸引,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爱吧?
……
钟蕾闭着眼睛想心事。快来快来快来呀──,她在心里呼唤着,然后猛地睁开眼,重新在聊天室里搜寻。
没有,没有,没有他。
钟蕾惆怅地叹口气,打算关上电脑了。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忽然蹦出了系统提示,[公告]:黑马王子进入了聊天室。
仿佛是要扑向对方的怀里,钟蕾点击了一下头像图标,然后就飞快地敲着键盘。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带露花蕊对黑马王子悄悄地说,“哦,王子,你让人等得好难过!”
“抱歉,花蕊,我上的是前夜班,刚回来。”
对方回答。
“唔,你好辛苦。别怪我,我实在是等急了。你不知道,我最怕天黑了。天一黑下来,我感觉自己就象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也一样。白天是一个人,晚上就成了另一个人。”
“真的嘛,王子,你的感觉和我一样呢。”
“在这样寂寞的长夜里,能有一位陌生的神秘姑娘与我心灵相通,真难得。”
“可是,你却来晚了。不行,得罚罚你。”
“甘愿受罚。罚什么呢?”
“罚你唱歌。”
“好吧,我唱了。你是我池塘边一只丑小鸭,你是我月光下一片竹篱笆,你是我小时候梦想和童话,你是我的吉它。你是我夏夜里一颗星星,你是我黎明时一片朝霞,你是我初恋时一句句悄悄话,你是我的吉它……”
这歌词真美,钟蕾仿佛看到静谧的池塘和月光下的篱笆了。“王子,它太动人了。这是一首什么歌?”
“这是为吉它曲填写的歌词。花蕊,你会弹吉它吗?我希望有一天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弹着吉它为我伴奏。”
“真遗憾,我不会弹吉它。但是我家里有钢琴,为了有一天能为你伴奏,我决定好好学学它。”
“唔,我好感动。花蕊,我已经唱过歌了,是不是该你唱了?”
钟蕾望着电脑屏幕,想了又想,然后敲上了这样一行字,“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这是三毛的《橄榄树》,一首老旧了却永远新鲜着的歌。你为什么要唱这首歌,你为什么这样感伤?”
钟蕾长长地叹口气,又敲出了一行字:“二十二年前的明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女孩子。”
“哦,明天是这个女孩子的生日。”
“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生日应该是一件高兴事,为什么要伤感?”
“因为,她虽然就要二十二岁了,却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许久许久,电脑屏幕上都没有出现新的文字。
“王子,你怎么了?你还在吗?”钟蕾着急了。
“花蕊,我在这儿。”
“你是怎么了?”
“我在为你的朋友难过。我懂得你为什么唱《橄榄树》了,父亲就是她心中的故乡,她的故乡在遥不可知的远方,所以她才要流浪。”
钟蕾的身子摇了摇,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王子,你真是善解人意呀,。”
“不是我善解人意,而是你我心神相通。”
真奇妙,一种豁然融通的感觉顿时将钟蕾攫住了。“哦,你说得真好,心,神,相,通!我能知道,与我心神相通的这个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吗?”
“他呀,他比F4里的任何一个大男孩儿都要酷都要帅。”
“哇,真的吗?”
“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好自信哟。”
“做男人就要有这份自信心。你呢,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模样吗?”
“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儿,除了年轻,其它不足道。”
“她好谦虚啊。好吧,让我来猜猜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呀,瘦瘦削削的,胳膊和腿都很长。”
“你说的是螳螂。”
“她的嗓音又脆又甜。”
“你说的是果蔗。”
“她的肌肤又白又滑。”
“你说的是奶酪。”
“她长着弯弯的笑眼细细的单眼皮,可是睫毛却很长很长,上面还挂着泪水呢,我的带露花蕊!”
钟蕾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脸,伤感的泪珠果然还挂在眼睫上。奇了,他说的分毫不差呢,钟蕾吃了一惊,她惶然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那双隐藏着的眼睛。
……
钟文欣推开女儿的房门,看到钟蕾还坐在那台电脑前。
“蕾蕾,你还没睡啊?”
“这就睡。”
“得了,今天晚上再睡吧。”钟文欣绷着脸,走过去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一束阳光投在钟蕾的脸上,晃得她赶忙闭上了眼。等她把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母亲早已离开了。
从那种狠狠地拉开窗帘的动作里,钟蕾感觉到了母亲的烦躁。又有什么事情让她不如意了,钟蕾想。或许是因为母亲平时过于和颜悦色的缘故吧,所以当她的情绪和表情变化时,就有了一种跌瀑似的落差。母亲的烦躁都是从她的动作里泄露出来的:使劲儿地挪椅子,重重地拍被子,猛猛地顿杯子……,仿佛那些东西都欠着她,亏着她。她总是弄得很响,做得很大,看上去就象是舞台上一个动作夸张的演员。
大清早被母亲那样重重地拉开窗帘,钟蕾赶忙下了网。她关上电脑,匆匆地洗漱之后,就到一楼用早餐。
钟蕾家的房子是那种别墅式小楼,她顺着楼梯往下走,一眼就看到了楼下客厅里摆着的那架钢琴。说来也奇怪,家里有钢琴,钟蕾又是个女孩子,母亲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学弹琴。那架钢琴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角落里,象是一个摆设,象是一种装饰。
从今天起钟蕾要学弹钢琴了,她要会弹很多很多的歌,她要等着那一天到来时,去为黑马王子伴奏。钟蕾没有坐上餐桌,她径直来到那架钢琴前。钢琴上搭盖着一块缀着蕾丝花边的紫红色的软缎,望上去就象穿着一条曳地长裙。在这块软缎上面,放着一个金色的大相框,青春的钟文欣在相框里甜甜地笑。钟文欣穿的那件晚礼服也是紫红色的,将她那颀长的身材衬托得就象一支亭亭的花茎。
钟蕾将琴盖上的东西一一拿去,然后用手指在牙白色的琴键上弹敲起来。琴声在客厅里空阔地回响,听上去就象从旷野里传来的悠远的寺钟。
“蕾蕾,你在干什么?”
钟蕾回过头,看到母亲立在身后。
“我想,弹钢琴。”钟蕾说。
“我说过,不要动它,不要动!”母亲神经质地瞪着眼。
“为什么?我想学。”
“不为什么,听到没有,就是不要动!”
钟文欣伸出手,“啪”地一声,将琴盖合上。那动作有点儿歇斯底里。
钟蕾感到了屈辱,她本能地反抗了,她用同样的“啪”声将琴盖重新打开。
“你,你,你,你这么不听话!——”钟文欣吼叫起来,神情显得有些暴戾。
“我怎么了,钢琴不就是要人弹的么?”钟蕾委屈地争辩。
“你听着,我就是不要你弹琴,就是不要!”
女佣梅姨闻声跑了过来,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地劝解着。“大姐,不要吵了,生气伤身体。蕾蕾,你闭闭嘴,妈妈也就不生气了。”
“你让我闭嘴,她怎么不闭嘴?”钟蕾不服气。
“你瞧瞧,她用什么语气和我说话?”钟文欣双手掐着腰,气急地嚷,“这哪象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怎么这个样子!”
钟蕾犟嘴说,“我就是你这个样子,我就是你这个样子。”
男佣伍伯也来了,他是个结巴舌,“妞——妞,妞妞,牛——,奶凉了。”
钟蕾仍旧站着不动。
伍伯又来劝钟文欣,“快——快,吃——饭吧。”
话说得吃力,脸上竟憋出些紫色来。
钟文欣怔怔地盯着伍伯,然后又扫了一眼钟蕾,嘴唇忽然痉孪般地颤动着,随后“哇”地哭出了声。焦躁和暴戾从她的身上蓦然消失,她显得很软弱,显得很可怜。
钟蕾呆住了。母亲大放悲声,让她有点儿莫名其妙,有点儿不知所措。
钟文欣的无名之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软弱起来的钟文欣又变得温情脉脉,她伸出手臂,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蕾蕾,别生妈的气。相信妈妈,不让你弹琴,是为你好。”
母女间身体相接的搂抱让钟蕾感动了,她伏在钟文欣的肩上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抬起头说,“可是,妈妈,我真的很想学钢琴。”
“钢琴,艺术,当然,很好,”钟文欣斟酌着词句,“不过呢,女孩子学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自己变得很——”
说到这儿,钟文欣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一下,然后用目光瞥了瞥伍伯。
伍伯在旁边又结结巴巴地插嘴道:“就——,是。女孩子,最好,不——,学琴。”
钟蕾用眼角瞥了瞥伍伯。这个伍伯,不过是家里干杂活儿的男佣罢了,却常常多管闲事,多嘴多舌。
“妈妈,我已经说过了,钢琴我是一定要学的。如果你不想让我动这架钢琴,我可以另外再买一架。”
钟文欣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她张开手臂再一次搂紧女儿说,“蕾蕾,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儿,妈还能有什么舍不的?这样吧,过两天,妈把它收拾收拾,你就随便弹着玩吧。”
话说到这儿,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大家这才坐到餐桌前去用早点。
钟文欣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
其实,从昨天晚上起,钟文欣就有些心理失衡。相好五年的男人不早不晚,恰恰在五周年的那一天变得态度暧昧起来。那情形就象养熟了一只宠物狗,习惯了它在你面前摇头摆尾地讨好,习惯了它用舌头将你舔来舔去地邀宠,习惯了它在你身上蹭来蹭去地亲热……,忽然有一天,它的眼神变得躲躲闪闪了,它居然想避开你,它居然想出走,它居然想弃你而去!
——这岂不让人可恼可气?
昨天晚上,程世杰只是在海景俱乐部应付似的露了露面,然后就借故离开了。钟文欣虽然去了“秋月舫”茶社,由那个叫做晓雄的男人陪坐排解了一番寂寞,但到底还是心绪难平。回家之后,钟文欣独自在床上翻复,久久不能入梦。凌晨时分,她忍不住给程世杰的住处打了电话,通话时背景里传来一个娇娇的女声,懒懒慵慵的听上去不甚分明。一刹那间,钟文欣仿佛洞晓了一切。
整个后半夜,钟文欣都用来宽慰自己,原谅他人。程世杰这个单身男人是个自由港嘛,原本就是什么船都可以航进航出的。既然人家已经泊了新船,自己也就不必再凑热闹。这样想了,心里觉得稍稍松脱了一些。可是在床上翻翻身,就翻出了另一番心思。是啊是啊,咱们之间没有婚约只有默契,可是咱们毕竟好了五年呐!你就是借别人的东西用了五年,归还时也应该打个招呼说声谢谢吧,何况你要归还的不是物品而是人!……
钟文欣心里闷了一晚上,清晨就在女儿身上撒了撒气。等她开车到公司去的时候,心情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程世杰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厚嘴巴大鼻孔的臭男人嘛,断就断,难道谁还真的离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