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就说说昨天晚上的梦吧。那是一个空阔的广场,看上去就象一个水波不兴的港湾。有几辆汽车停在那儿,宛如泊在码头上的小艇。港口的两旁排列着迎宾的仪仗,那是高大笔挺的雪松……”
“我看到了,你说的是汀州植物园的大门。”
“是的,一位英俊的骑士出现了,他是从阳光里走出来的,他的头顶闪着眩目的光晕,他的肩上镶着金色的光边,长风衣就象骑士的披风一样拂动着,让他显得那么威武,那么潇洒。”
“哦,那不过是个拿着《计算机世界》杂志的凡夫俗子。在这个凡夫俗子的眼里,那个手捧玫瑰的姑娘才是天使。”
“在梦里我又去了焦阳市,又见到了那个象怪魇一样的钢琴教师。我不能设想如果没有骑士的陪伴,我能不能在那沉重的一击下挺住,并且最终离开那里。”
“击打是钢铁成材的一种方式。”
“或许,能让我承受住那种击打并且至今仍能鲜活地呼吸,是因为有了你给我的那个深情的吻。”
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个“吻”字,石大川仿佛又看到了钟蕾低垂着的浓密的眼睫和蓓蕾初绽般的红唇。
于是,石大川的唇上也有了感觉。
他再次体会到了那种奇特的感受:甜醉和醇美之中夹杂着锐利的痛楚。他重又品味到了两种真实:钟蕾的爱和这爱之无望。
他叹了口气,忘了吧,还是忘了的好。
“我感谢天使,那个吻是天使赐给我的弥足珍贵的礼物。此生此世,有了这个吻已经足够。”
他刚刚打上几个字,屏幕上就出现了对方的回答。
“不,我不够,我还要再吻你。我还要再见你。”
“其实呢,拥有想象就足够了,想象比现实更美好。”
对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屏幕上才艰难地跳出了一行字。
“你是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漂亮。”
“我是说,我宁愿让你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现实是一种草本植物,春生,夏荣,秋枯,冬凋。只有想象之树才是常青的乔木。”
“你在拒绝我。”
“我在拒绝自己。”
“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我亲爱的王子。来,请对你的花蕊再笑一笑。”
“我在这儿笑着呢,你看到了吧。”
石大川用键盘敲出一个表示笑脸的符号,?。
那是凄凉的微笑。
“来,我亲爱的王子,和你的花蕊再抱一抱。”
“我的双臂已经在这里张开了。”
石大川感到身体在颤抖,他的双臂中有一种无形的充实。
“来,我亲爱的王子,和你的花蕊再吻一吻。”
“我呼吸到你的呼吸了,你已经进入了我的躯壳。”
那是融通的感觉,涌流的温情泛滥着,冲击着他的泪腺。
“好了,再见了,我的王子。永远的再,见,了!”
看到那行字,石大川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他象发疯一般,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喂,为什么要说永远再见?喂,听我说,我们其实还可以再相会,在网络里,和过去一样。”
“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不行。”
“为什么?”
“我受不了,受,不,了。永别了,我的王子。忘了我,让我也忘了你吧。”
“喂,花蕊,你在哪儿?花蕊,你在哪儿?……”
石大川不停地呼唤。
没有回答,没有。他看了看系统提示,带露花蕊已经下线了。
石大川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下去。爱上了,爱上了,他妈的爱上了!天呐,你做了什么?当你吻过她之后,当她爱上你之后,你却拒绝了。太残酷了,你太残酷。不,是他妈的生活太残酷!
他咬着嘴唇,痛苦地揪着头发。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浮浅。从来不做梦的他象撞网的鸟一样缠在乱纷纷的梦境里。早上醒来,那些梦的样式都忘记了,只记得钟蕾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怀里……
拥有想象就足够了,呸,你就想象吧,他狠狠地自嘲着。
又是一个黄昏降临了。
天色越来越黑,他的心也越来越慌。他象产生了药物依赖的病人,迫不及待地要去上网,上网。他竭力阻止着自己,他竭力劝说着自己:别去找她,别去!她说过,永别了,她不会在那儿,不会!
那些念头搅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伍伯看着他那丢魂丧魄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了你?”
“没怎么,”他苦恼地说,“就是不知道,干什么好。”
伍伯不以为然地说,“嗐,该干,干什么,就干,干什么。”
对对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上网就上网嘛。石大川仿佛得了大赦令,他急切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拨号上了因特网。他轻车熟路,马蹄哒哒地点击着,径直进了“今生有约”聊天室。
一眼就看到在线的人名里有带露花蕊!”
一阵狂喜掠过心头,石大川飞快地打出一行字。“花蕊,你怎么来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还没有对你说。”对方解释着。
“我也是,偶然逛进了这个聊天室。心里想着,或许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呢。”
“是的,我上一次忘了告诉你,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去做找爸爸的事了。”
“这不是你未能实现的夙愿吗?为什么要放弃它?”
“妈妈告诉我,他早就死了。在我出生前,他就死了。”
石大川的心沉重地坠了坠,“我真替你难受。”
“不过,这样也好。就象你再也不会见我一样,我也再不用去见他。”
好凄凉,好哀痛,石大川生出了要拥吻她的冲动。
不知不觉地怔在那里,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你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这是他此时此刻的真实心境。
刚刚回答了这句话,石大川就觉得不妥,觉得后悔了。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屏幕上已经跳出了字。
“好吧,那我也就说完了。再见了,再,见,再,见……”
这些字犹如正在坠入水底的人吐出的气泡,一个一个地浮出来。石大川徒劳地想伸出手,抓住它们。
“喂,花蕊,花蕊——”
再也没有人回答。
好蠢,好蠢,女孩子痴痴地在这里等着,绝不是要听我的这些话!
石大川沮丧地捏紧拳头,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捶。
当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石大川面对着这个亮晶晶的家伙发了誓:戒网,从此再不上网了。
晚饭后,石大川把自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他打算用那些闹哄哄的声音和乱糟糟的图象填充自己,等到填困了,就在沙发上睡。
可是不行,不行,看着看着,石大川就坐不住了。虽然眼前很热闹,虽然耳边很喧哗,但是那些热闹和喧哗都在身体的外面,他身体的里边仍旧很冷清,他的心仍旧很冷清。
那是因为孤独。
找个人说说话应该会好一些,石大川就凑过去和伍伯搭讪。
伍伯在弄盆景。四四方方的紫陶盆,棱是棱,角是角,看上去又冷又硬,有一种岩石般的质感。它是树的小房子,房子里住着一棵松树。不是长在植物园的大门前,象仪仗队员一样高大挺拔的松树,这棵松树又矮又小,它哈着腰,缩着脖,老老实实地听凭伍伯的摆弄。
伍伯在捆它的胳膊。
伍伯不是用绳子,伍伯用的是铁丝。伍伯把铁丝一道一道地缠在松树的胳膊上,然后往下拉。哎,哎,你给我弯下来,你给我弯下来,看你听话不听话,看你听话不听话。
石大川觉得奇怪,“伍伯,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吊,吊扎,让它成,形啊。你不吊它,你不扎它,它就胡,乱疯长,长得没,没个形。”
紫陶盆里的松树已经有“形”了,歪歪扭扭疙疙瘩瘩,全然不似山上那些胡乱疯长的松树们的样子。已经这样了,还要绑呢,还要扎呢,这边捆捆,那边拉拉,把它绑得象个囚徒。
石大川感慨着它的畸形。
石大川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棵成了“景”的松树,忽然又有了新发现。树身上斑斑驳驳的,好象有无数的伤疤。当中的肚皮处,还鼓起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瘤子。
“它的皮怎么会是这样?还,还有这么大的瘤子!”石大川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才好,看哩,”伍伯禁不住炫耀起来,“平,平常的树皮都,太光太,滑太嫩了,看,看上去没味道。你想让它老,让它雅,就就得用刀,刀割它、斧凿它、锤,锤敲它,让它浑,浑身上下都,都长出疤瘌来。至,至于这,个瘤子么——”伍伯得意地用手抚摸着,“要做出来可,可不容易了。先得在树身,身上把,洞雕好,然后弄,弄一块合适的石子儿塞,塞进去。等它长严,实了,才,才能出来这效果。”
石大川越听越觉得不舒服。
他妈的,我不就是个盆景吗?被人捆着扎着养在小盆子里,让你扭胳膊你就得扭,让你弯腰勾脑袋你就不能直起来……,歪斜了,残缺了,人家才说你好看呢。
想着想着,就憋得很,就闷得很。
现实世界让他透不过气,只有虚拟的网络世界才能让他觉得舒心。干嘛要戒网啊,不去那个“今生有约”聊天室聊天不就得了。对,上网去。
石大川挺挺腰板直直脑袋,玩电脑去了。
开机上网,用鼠标三点两点,又鬼使神差地进了“今生有约”。
看着那熟悉的网页,石大川自嘲道,嘿,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这个声音在心里刚刚响过,另一个声音旋即接上来:不就是看一眼嘛,看一眼又怎么了。
这一看,就看到了“带露花蕊”。
“见你,见你,见你,见你,见你……”相同的字在不停地重复,透着执拗,还显得有点儿神经质。
哦,她在等我,她在等我!石大川大为感动,他仿佛看到了钟蕾那急切的样子。他随之觉得紧张起来,怎么办,见还是不见?
“伍伯——”他喊着。
伍伯闻声凑过来,“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要见见我。”
“必须见,见吗?”伍伯眨巴眨巴眼。
“必须。”
“嘿嘿嘿,”伍伯笑了,“她只说了要看,看住你,不让你出,出,出去——”
“对呀,她没说不许客人来!”石大川会心地大笑起来。
是啊,是个好机会。眼下钟文欣正在冷落他,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今天晚上钟文欣应该不会来。
想到这儿,石大川立刻豪气十足地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一行字。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我的花蕊。我在等着你。都市海湾小区28号楼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