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市幼儿师范学校如今改名为汀州第二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了,校址还在南郊苗圃路。当年的郊区现在已经是环城路圈内的市区,原本象森林一样幽静的苗圃被房地产商开发成了高层公寓楼。那个学校也在向高空发展,高层的水泥楼壳已经成形,象屏风一样堵在学校的大门口。
绕过高层水泥楼壳,就看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校园,残存的旧房子与残留的老树一起,保留着残剩的昔日风景。钟蕾将她的小“威姿”泊在一幢旧教学楼前,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头顶的阳光让她有点儿眩晕,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所校园仿佛是一个旧相识,于是她的心底便油然生出了许多亲近感。
韩冰就在这儿吗?——
钟蕾感慨地望着这幢旧楼和楼前的一棵老树,旧楼穿着灰色的衣衫,老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钟蕾的神情就变得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旧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地从校园里穿过,消失在远远的树影里。当年韩冰应该是蹬着自行车去给母亲上钢琴课的吧?从市郊的校园赶到市内的住宅区恐怕得要半个多小时,他一定骑得很快,那情形就象多情的骑士策马去会他心上的女人。
教授钢琴课的老师应该极富艺术气质,他想必是文雅的,倜傥的,一副卓而不群的样子。若非如此,母亲便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信马由缰地想着,钟蕾便仿佛看到了韩冰的面孔。鼻梁高高的尖尖的,眼睛却份外地圆,象带露的葡萄一样清亮、湿润。
那是钟蕾自己的模样,女儿应该象父亲。
父亲近在咫尺了,钟蕾却生出了怯意。她的脚已经迈上了旧楼的台阶,忽然踌蹰地停了下来。胸腔里的心虚弱地颤晃,身体象出壳的蛾子一般嫩软。唯有脑袋例外,一跳一跳地亢奋着,“咚,咚,咚,”象充足了气一样胀得满满的,箍得紧紧的。
“去,去,去,”随着那充气的节拍,一个声音固执地说。
钟蕾就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楼道里迎面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钟蕾说,“麻烦你,请问音,乐教研室在哪儿?”
“我们学校没有音乐教研室,只有艺术系教研室。”姑娘用手向上指了指,“在三楼。”
楼梯似乎并不存在,钟蕾转眼就来到了三楼上。站在走廊里,可以看到一块一块的牌子,钟蕾很容易就找到了艺术系教研室。
钟蕾推开门说,“打扰了,我想找,教钢琴课的老师——”
不期而至的美丽女孩让房间里的人们怔住了。片刻之后,他们才似乎听懂了来访者的问话,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一个男子。
他有白杨树般的身材,他有热带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和大胡子,他犹如雕像一样周身发散着艺术的气息。
钟蕾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韩老师吗?”
“谁?”
“韩冰,韩老师。”
那男子摇摇头,然后向他的同事们耸耸肩,摊摊手,哈哈地笑了。那是一个很潇洒的动作,颇有舞台味儿。
钟蕾有些尴尬地说,“麻烦你们,请告诉我,教钢琴课的韩冰老师在不在?”
“这个学校只有一个教钢琴课的教师,那就是我。”蓄着长发大胡子的男人回答。
其他的人也在旁边插着话。
“艺术系的老师中没有姓韩的。”
“是啊,我们没听说过这个人。”
……
“对不起,打搅了。”钟蕾失望地离去。
下楼的时候,钟蕾才发现旧楼梯原来很陡,很窄,很繁复。
钟蕾从带着潮霉味的楼道里钻出来,老旧的校园再次呈现在她的面前。旧相识的感觉消失了,这校园又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停在楼前的小“威姿”是个显眼的外来者,它在那里形影相吊着,看上去格外孤单。
走吧,咱们走,钟蕾喃喃地对“威姿”说。“威姿”被发动起来,低低地应和着。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套蓝墨水颜色的旧西装,灰白的头发象是褪了色的书页。风吹着,将那些书页翻起来。
钟蕾忽然被触动了,她立刻熄了火,从车内跳出来。
“打扰你了,老师,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老太太笑眯着眼儿,望上去很温和。
“韩冰,韩老师,教钢琴的——”
“唔,韩冰啊。”老太太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孩子,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就是有人,托我打听他。”
“他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出了点儿事儿。”老太太锐利地望着钟蕾。
钟蕾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出了什么事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对钟蕾的第一个问题避而未答。她只告诉钟蕾说,“韩冰去了焦阳三中,我想他可能还在那儿。”
老人走了。
钟蕾怏怏地驾车离开了那个学校。
一个顽固的声音象驱不散的蚊虫一样,在钟蕾的脑际嗡嗡不休: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
随着那周而复始的声音,钟蕾的头皮和头骨就格格吱吱地绷紧了,直紧得她眼前发朦;
心一悬一悬地颤悠,四肢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手心里潮乎乎的,身体忽然象冷凝器一样沁出许多凉嗖嗖的汗;
胸廓象是被顶压着,由一条条绳带勒勒扯扯地捆绑打包:
透不过气了!
……
钟蕾把车慢慢地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她伏在方向盘上,一个无奈的念头在心里闪着:莫非又要重演在高尔夫球场晕厥的一幕么?
车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一位巡警来到车边。他向车里看了看,然后行了个礼,对钟蕾说,“你违章了,这里不许停车。”
钟蕾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回答说:“我,可能是病了。”
那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巡警呢,当他发现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目姣好的面孔时,他的脸居然红了。“对不起,要我帮忙吗?”
“谢谢,”钟蕾感激地说,“我觉得我再喘口气儿,就可以自己开车了。”
“那好,前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巡警用手向不远处指着,“当心点儿,慢慢开。”
奇怪,让巡警这么一掺和,钟蕾倒觉得好多了。
钟蕾把车重新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前开。方才对巡警脱口说出“病了”两个字,倒使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的确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了。
钟蕾在市中心医院挂了专家号,那专家听了她的陈述,便开出了许多检查单。血常规,尿常规,胸X光,心电图,脑CT……。那是一道又一道关卡,每一道都让她提心吊胆。
所有的检查做下来,居然都正常。
专家看看那些单子,再看看她,然后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很大?”
钟蕾想了想,点点头回答说,“是的。”
“你能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那些问题告诉我吗?”
说什么呢?说自己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生身父亲吗?说那种做为一个生命,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最本源的痛苦吗?那是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疼啊!——
“是这样的,大夫,有一些事情,”钟蕾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些念头,只要冒出来,就挡不住。老是要想,想,直想得人头疼。”
“头疼之后,就是心慌,就是手发抖,就是出虚汗,就有了要昏厥的感觉。”专家接着她的话说。
钟蕾点点头。
那专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呢,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问题说出来,是最好的疏解方式。”
“有什么药可以治吗?”钟蕾回避着,还是不想说。
那专家敛了笑。“我想,你应该去神经内科看一看。”
“神经——,”钟蕾敏感地提高了嗓音,“神经怎么了?”
“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
“那就是神经病!”钟蕾的嗓音发紧发尖。
“神经衰弱,癔病,强迫性神经症……,这些都是神经官能症中比较常见的类型。你应该找这方面的专家看看。”
“好吧。麻烦你了,谢谢。”
钟蕾离开诊断室,向挂号间那边走。她应该再挂一个神经内科的专家号。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重复,那情形就象耳鼓里植入了一个自动发声的电子芯片。
钟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经内科检查。如果万一真的是——,不,不,不!
我其实很正常,她安慰着自己,只是太想父亲罢了。从今往后,不去想他,不再想他,绝,不,想——!
她觉得她好了,她晃了晃头。
神经,神经,神经……,那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在强迫她谛听。她想逃走,她想回家,可是她却挪不动脚。无奈和无助的感觉使她心力交瘁,她软弱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自己开车回家的。她想了又想,就给母亲打了电话。
钟文欣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一见面她就紧紧地抱住女儿,大声地叫着,“蕾蕾,你这是怎么了!——”
钟蕾什么也不说,只是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