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闹,后来就没了精神头儿,蔫了。你想想,光那胡萝卜饼干水,对付了五天,别说孩子,大人也早腻了。昨天基本上没怎么吃东西,今天早起,我又打开柜子让他瞧,他眼巴巴地坐在那里,还是不开口。幸亏你没看见他当时那样子,真的是好可怜哦。又耗了一阵,才终于跟我说了一个字:‘要。’你就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高兴得眼泪都差点儿掉出来了。于是就由着他自己拣了几样,还不能一次全给,怕他噎着。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还要。这次我不是想逼他说话,是真的不能给,否则会撑出毛病来。可小孩子不这么想,又跟我说,这一次,讲了两个字:‘我要!’你听听,两个字呢。我当时没辙,只好又给了他一小截香蕉,因为在目前这个阶段,你必须让他懂得,每次说了话都会产生一定的效果,才能鼓励他继续说。我怕他再要,就趁着他还没吃完,赶紧领他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街上兜了一大圈,估 摸着够钟点儿了,才又转回去……亚宁,你这是怎么呢?”
楚亚宁双手捂着脸,嘤嘤地哭出了声儿。见问,便哽咽着说:“韩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算是救了我们娘儿俩。你就再想不到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明明知道这孩子什么地方不对,可谁也帮不了你,谁也不能给你讲出个所以然来,真的是求医无门。原先有一句话形容旧社会的穷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我就是那个样子。眼见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我心里那个愁。你知道,我从不相信菩萨上帝,可是有几次,我真的是绝望得走投无路了,就黑灯半夜里跪在地上,跟无论哪路的神明祈祷。我说,我不怕花钱,倾家荡产我也认,我也不怕受累,带着孩子跑多少路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去哪儿。”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韩露也陪着淌了一会儿泪,然后勉强笑笑,岔开话头说:
“你知道你儿子有多聪明吗?他看见我把钥匙揣进了兜里,一开 始,愣不睡觉,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我抱他上床,一转眼又溜了出来,非跟我耗着。我寻思他困极了总会睡,也没往别处想。后来是我自己顶不住了,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嘿,这 小家伙,竟然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掏我的包。我还装睡,看他要干什么。结果他拿了钥匙,自己搭个小板凳去开柜子。”说得楚亚宁也乐了。韩露说:“你说你这宝贝儿子,人小鬼大吧。”
楚亚宁按着韩露的吩咐,又带着楚小宁去过几次医院,一个月下来,孩子渐渐话多了,每天总能说上个三五次,只是尚不成句子,不过一些单字和词组而已。韩露问过楚亚宁,是想留下来继续治疗呢,还是现在就带回美国去。楚亚宁只问怎么做对孩子好,听韩露说完,便当即决定再住一些日子。
这天黎梅梅接到楚亚宁打来的国际长途,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麻烦她有事没事还是常去照看照看。又说还有费奇那里,本来打了电话给林沁,想清林沁转告费奇的,结果林沁让她自己跟费奇说去。刚才打过去了,费奇不在,录音机也没开。
黎梅梅说我知道了,一面披衣蹬鞋,往林沁家过来。远远地瞧见费奇站在廊檐下,可能是刚刚吃过晚饭,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看草坪浇水。黎梅梅讲明来意。费奇说,楚亚宁的事就是他的事,管保替她把花草都侍弄好,请她放心。又说,告诉楚亚宁,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他说,不必通过林沁转告。黎梅梅随口一笑,边走边说:“你们两口子这是怎么呢,不过话了?”费奇说:“我们正在办离婚,我提出的。”
黎梅梅听了一怔,不由得站下。费奇又是他惯常的嘿嘿一笑,说夫妻就应该生活在一起,这么长年累月地分着,如何做得了夫妻?
62
又过了一年一度的圣诞和新年,黎梅梅从纽约回到弗莱斯,心里禁不住地得意。这次她居然瞒天过海,偷偷替科迪办下了一本护照。科迪的上一本护照还是在他周岁时,黎梅梅带着他回中国姥姥家办的。小孩子的护照五年一换,早就过期了。黎梅梅算是摸透了老A的脾气,生性不爱动弹,纵使有个假期,也情愿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原先还加州纽约两头跑,现在和家人住近了,更是难得出一趟门,所以黎梅梅才敢唬着胆子,背着老A做下这神鬼不知的事体。
黎梅梅的想法很简单,等到下一次暑假科迪过她这边来,就带着他去中国,从此再不回来,或至少要呆到儿子长大成人。黎梅梅打小儿就知道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从来不去想这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总算是悟出其中的好儿来了。她和科迪回国后也不用跟父母住在一起,随便往哪个省哪个市哪个县城或村庄里一躲,谅他老A就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儿将他们娘儿俩从茫茫人海中打捞出来。那毕竟是一片熟悉的热土,周遭儿又都是自己的人,到时候还真说不准究竟会是谁怕谁呢。等过了十年八载,也许老八就心平气和,偃旗息鼓,不冉追究了也未可知。 就算他仍然不依不饶,黎梅梅再领着儿子回来负荆请罪不迟。反正到那会儿孩子也大了,翅膀也硬了,做母亲的职责也算完成了,跟不跟自己在一起也无所谓了。只是儿子的童年少年这一段,错过了委实可惜。主意已定,黎梅梅便开始悄悄地盘算着如何处理这边的房子股票等物,自然是要做得不动声色,不引起众人的注意为好。
这天天不见亮,黎梅梅和往常一样,五点刚过就被闹钟给吵起来了。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天天都是这样披星戴月地赶早儿。虽然从去年春天股市崩溃以来,做股票的人骤减。先时还有人徘徊观望,后来看看近期内全无回升的可能,人们干脆撒手将套牢的股票扔在那里,随它去了。但是作为一名经纪人,只要你还捧着这碗饭,每天股市一开盘,就算没有一个人下单,你也得规规矩矩地守在电脑跟前坐班。黎梅梅偶尔也想过干脆搬到纽约去,股市开盘时那边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好,可又舍不下这边的客户网。再说到了老A的眼皮子底下,指不定会多出诸般不便呢。
黎梅梅照例是要不慌不忙地先冲一个澡,不然就仿佛没醒透似的。她不像有的人,一说不用去办公室上班,就随随便便,邋里邋遢,怎么省事怎么舒服怎么来。黎梅梅就是在家里办公也依然少不了一番梳妆打扮,她觉得如若不穿戴齐整了,便始终难以进入状态。
每天的一日三餐里头,早饭最是简单容易不过。一切都是半成品,操作程序也都固定的。先往咖啡机里铺一张滤纸,装上打磨好的咖啡,加水,揿开关。再将两片面包插进吐司机,又揿开关。最后把香肠或咸肉条放到微波炉里转两分钟。黎梅梅在厨房里一边忙着,抬眼瞥见窗外?Paper Boy(报童)的自行车一闪而过。这些年来,她已经养成了类似洋人的习惯,每天早餐时必定要看报纸,便擦擦手,朝前门走去。
也许是惦记着正烹着烤着煮着的食品们,黎梅梅的步子急了点儿,一不留神,踩到门底下一个白生生的物件,捡起来,是一只封了口的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黎梅梅好生奇怪,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无任何异样。又蹲下身去研究了一番,想是有人半夜里从门缝塞进来的。这本来应该不难想象,只是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黎梅梅撕开信封,抽出信瓤儿,匆匆地展开。先看了抬头,只有“梅梅”二字,又看信尾,竟无落款,便更觉得蹊跷,心说这是谁呀。于是就势在旁边楼梯坐下,一目十行地念起来。
梅梅: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不知何处的天涯海角。很抱歉我的不辞而别,一则刻不容缓,二则身不由己,但绝对没有半点要报复你多年前那次不辞而别的意思。也许是命运使然,或缘分所致,我们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向对方道别。
我记得跟你说起过,当年因为进入第三梯队的意愿受挫,我在罗副省长的授意下辞职下海。也说过,罗副省长希望我成为他在商界的合伙人。但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后来不仅成了他的合伙人,也成了他的同伙们的合伙人。不用我说你可能也已经猜到了,那是一批利用职权收受贿赂的贪官们,我赴美投资便是他们转移资金的步骤之一。感谢你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我,这也正是我敬重你的一个方面。
我并没有指望这件事情永远不会败露,只是不曾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自去年年底,罗副省长和他的同伙们纷纷落马,有关部门也顺藤摸瓜查到了我这里,迫使我再一次亡命他乡。此一去,水远山高,凶多吉少,所以,我不得不将有些话对你讲明白。
梅梅,我知道自己曾经做下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特别是到了弗莱斯以后。我不打算在此替自己辩解,或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与于梦菲结婚并非我的初衷。但由于以上那些当时无法言说的原因,我也没有勇气向你求婚,尽管我曾在睡里梦里思量过百遍。我知道于梦菲和李晋川的事,也听说了你和J·R的事。我的本意原是唯恐辜负了你,但到底还是辜负了你。
梅梅,无论别人怎么看,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那位一本正经却又稚气未脱的“小黎老师”。我不敢责怪你的所作所为,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依了你的“无理要求”,放弃维尼纶公司中方经理的职位,和你一起留在省城。如今事过境迁,等到我终于看破功名之时,却巳经失去了一切。然而,我们之间毕竟有过那么多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这些回忆将会伴随我度过余生,也将让我能够在那一刻到来之际,笑赴黄泉。因为我知道,你曾经爱过我。
黎梅梅的眼泪滚珠般地滴落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她其实是一直在等待着慕容经纬,尽管他已经和另一位女人结了婚,但她还是不愿放弃,也不会放弃。
63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说经纬电脑的慕容老板去向不明,家人已经向警方报案失踪。又说前天和昨天正好是慕容太太于梦菲飞波士顿的日子,晚上到家后听见电话里一大堆留言,全是公司里打过来的,便有些不安。昨天晚上慕容经纬一宿未归,于梦菲早起又挨家询问了一遍,才知道已经一整天无人见其踪影了。 于梦菲领着警察先在家里各处查看了一遍,回答了一些问题,还交给警察一张慕容经纬的近照,又带着他们去了姻公司。公司里的人说,慕容老板前天上班的时候一如往常,下班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还让秘书提醒他第二天与客户的会晤。
一星期后,警察又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搜查令,把慕容经纬在棕榈湖公寓的套房和经纬电脑的总裁办公室翻了个底儿朝天,听说还查封了他个人在银行里的户头及公司的全部账目。据当时目睹的人说,参加搜査的还有联邦调查局的人员,而且观其做派,并不像是在调查一起失踪案。
于梦菲哭哭啼啼地替自己收拾了几件细软,搬回了娘家。于秉轩的车铺车行也关闭了几日。自从于梦菲嫁给了慕容经纬,于秉轩便利用他在商会的关系,让经纬电脑给越南街上一些尚未实现电脑化经营及办公的商家装上了有中文文字处理功能的计算机系统,还与商会联了网,而且定时定期维修保养,更新换代。据于秉轩讲,仅此一项,就占了经纬电脑全年总收入的将近三分之一。也有人说,正因为此,慕容经纬才答应娶了于梦菲。
不几日,又有新的消息传出来,说慕容经纬原来是涉嫌了国内一桩贪污受贿案,所以就其性质而言,已经不再是失踪,而是畏罪潜逃了。一时间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讲这案子是从国际刑警总部转过来的,也有人称是由中美执法机构之间的一个什么联席小组会议主持着。有人猜慕容经纬可能躲进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一个黑帮把持着的去处,又有人传他其实是携了一名南美裔的情妇去了墨西哥。于秉轩终于按捨不住,某日竟当众大骂慕容经纬骗了他的女儿和他们全家。
比较正式的说法自然是来自《弗莱斯华报》了。那一期的报纸上讲,慕容经纬注册的这家电脑公司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各官儿们设立海外账户,将来路不明的赃款转移过来,以掩众人之耳目。说据国内已经査实的情况,有的行贿者根本就是直接把钱打过“这边”来,而用不着将贿赂送到某官儿的办公室或府上,墓容经纬收到后只需向“那边”知会一声儿,“那边”就该盖章的盖章,该批文的批文。如此这般地操作运行,真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殊不知也有天网恢恢,在劫难逃。
黎梅梅早已无心上班了,她每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丝毫不敢错过半点与慕容经纬有关的大道或小道消息。又一期的《弗莱斯华报》上讲,据可靠的消息来源称,审计部门已经稽核了慕容经纬本人及公司的账户,其总额与国内所查对的贪污受贿款数字基本相符。不久,又有从国内传过来的消息说,赃款已大部分追回。黎梅梅闻言如释重负,心想但愿这能将他的罪孽减去一分两分。
黎梅梅不是不曾想过,却始终没有将慕容经纬留给她的信上缴警方。一则一开始有些拿不定主意,而且就在她这么犹豫着的时候,真相已渐次大白,那封信对破案的价值也日见降低,黎梅梅于是安慰自己说,这其实都是些警方已经掌握的情况,交不交都无所谓了。当然她真正的私心是在信的后半段,那些她认为只应属下她和慕容经纬之间的文字。再说,这也是慕容经纬很长时间以来写给她的唯一的一封信,恐怕也是最后一封信了。
黎梅梅最关心的是,警方是否查找到了慕容经纬的下落行踪。她知道警署的探子们一直在弗莱斯的华人中明察暗访,于梦菲及其家人,还有经纬电脑的一些员工们已经被传去了警署不止一次,警方也曾派人到外市外州找过经纬电脑的客户和供应商们。
终于有一天,据说是警署的热线收到一个举报电话,称有人在加拿大的温哥华看见了慕容经纬。举报人讲得绘声绘色,说当时慕容经纬正在该市华埠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地摊儿上买一件手绘T恤衫。慕容经纬改变了发型,蓄了胡子,又戴了一副眼镜, 当然应该是平光眼镜了。只是在他查看丁恤衫上的手绘花纹时摘下了眼镜,刚好被一位路人撞见。
弗莱斯警方并没有格外重视这条信息,不过例行公事地和加拿大方面取得了联系,请求协助调查。但黎梅梅却信得真真儿的。她记得有一次慕容经纬跟她聊起过,说加拿大已经废除了死刑,所以很少批准向别国引渡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的人犯。当时他只这么一说,她也只这么一听。现在想来,慕容经纬其实早就在为自己安排着退路,否则他为什么特别强调住地的保安条件?又为什么置林沁的再三劝说于不顾,执意不肯买房子?
黎梅梅从壁橱顶上取出行李箱,幵始将自己的衣物、电脑、随身用品等一件一件地拣进去,就像她每年一度去纽约一样。又打电话到旅行社,订下了次日飞往温哥华的机票。费奇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把钥匙送过去时只需告诉他自己要出一趟远差。
等一切准备就绪,黎梅梅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竟一念之间,作出了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是不是有些仓促,有些欠考虑?是不是有些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答案都不是那么清楚。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她一定要找到他,一定会找到他。
然后……然后……?
然后就陪着他一起回中国投案伏法。如果他被判了刑,她就天天探监。如果他被处决,她就替他收尸。
当然,还要回来接上科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