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几乎是一片朋友的呼喊,仿佛大家团结得一瓶浆糊似的亲密。
我们现在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字眼儿,莫过于朋友二字了。在公共场所在会议室特别是在酒店餐桌旁,几乎就是一片朋友的呼喊,仿佛这个世界团结得一瓶浆糊似的亲密。坦率地说,尽管人们将朋友二字用得这样熟练和这样熟烂,我还是不习惯说这个美好的字眼儿。确切地说我是不敢。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看起来朋友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你得有当爹当妈的能力,让人家能靠;另外还得有门路,也就是你得有点关系有点经济能力,否则你就帮不了朋友就不够朋友的档次。如果你实在什么都没有,那你得有胆量,因为在关键时刻你得“为朋友两胁插刀”。我不用说两胁插刀,就是两胁插枣刺儿也会痛得杀猪般地喊痛,怕救不了朋友。但是为了救我,让朋友肋条上插两把刀,我更受不住,那还不如把我杀了。认真分析,交朋友有许多好处和方便,但同时你也必须给朋友好处和方便。也许有人说他交朋友绝对不是交易,不求报答。这我相信。然而这只能是一次或几次的行为。假如一个人永远求你而永远不能给你一点帮助,你的姿态再高,你尽管觉得对方是朋友,却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施舍的意味。真正意义的朋友是绝无一丝施舍的成分。西方的一个名人曾清醒地说过:没有永久的朋友,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这是无奈的真言。
我们似乎是极讲友情的,带友字的词句何其多!例如亲友、战友、难友、病友、校友、工友、酒友乃至麻友(搓麻将的朋友!)但这些友大多是一种职业,一种爱好和一种环境促成的略带点专业性的情感,比朋友单纯并简单。不在一个学校,不在一个工厂,不在军队一起服役,不可能称为校友工友和战友。亲友干脆就是硬性摊派给你的,无论你和他打和他骂和他誓不两立不共戴天,他依然是你的哥哥或弟弟或叔叔或什么姑舅表姨二大爷。可朋友就不同了,既可合又可离,是跨行业跨年龄跨越一切的极自由极自然极相投地选择。相互亲近又相互帮助,相互愉悦又相互责任感。形影不离心心相印仅次于恋人。恋人反目,非爱即恨;朋友反目,非友即仇。朋友之间要是出现纠纷和裂痕,那比与一般的同事和熟人吵翻更伤心更气恨更厉害一百倍。你不能不感到交朋友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应该说我们对朋友这个字眼儿使用得太随便太随意也太随心所欲了,无论相识不相识,几个人坐在一起,便朋友起来。而且“一握你的手,永远是朋友”。这往往使我目瞪口呆。不过,朋友的字眼常挂嘴边,好处不少,会使人觉得你亲切,觉得你友好,进而觉得你可信赖。如果是在办事是在谈生意,多“朋友”几下,对方便感情升腾不好意思红脸了。这样,你的事就好办多了。有一次我们几个作家和一个出版商谈判,他很老练,张口闭口朋友不止,把同去的几个作家说得不知所措,不好意思与他讨价还价。我当时冷静地说:“对不起,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刚刚认识不到几分钟,就开始为各自的利益讨价还价,不但不是朋友,而且不是朋友!”几句话撕开了彼此的虚假,谈判一下子进入了开诚布公,并坦率和迅速地签订了双方满意的合同。事后大家都说我是谈判高手,我想这也许是我对朋友二字太看重的原因吧。我们曾有过一长段不能交朋友或不敢交朋友的年代。那时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地活着,不用说朋友,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揭发你点什么事,你立即就会被打成反革命或坏分子什么的。一旦你倒了霉,有关部门就会在你的朋友身上狠下功夫,无论你的朋友咬住牙或咬不住牙,结果都是很悲惨。为了不给你和你的朋友带来灾难,你的最佳选择是不交朋友。在那个年代,我曾自认交了一个可以终生海枯石烂的朋友,然而在关键时刻,他差点毁了我的前程。站在今天的角度,尽管可以原谅那个时代的不幸和荒谬,但彼此之间的尴尬却永远难以消失。
我怕我这辈子不会随意和轻松地说出朋友这个字眼儿,因为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