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面对面地赞美一个素不相识的俄罗斯女孩子——你太漂亮了!……列车在冰天雪地的新西伯利亚车站停车二十分钟,俄罗斯女孩子袒胸敞怀,裸着两条光光的大腿,跳下车去,在站台雪堆旁抓紧时间抽烟。她们雪白的肌肤与雪白的雪堆相映生辉,渐渐泛出玫瑰红色,使你感到刺激。中国男人们全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两腿包裹在厚厚的毛裤绒裤里,还恬不知耻地打抖。
我故意装作勇敢,单衣薄裤地也跳下车去兜风。一个俄罗斯女孩子朝我俏皮地挤了一下眼睛,说了一声“格鲁斯基(俄罗斯)!”,意思是我像俄罗斯人一样健壮抗冻。我自豪了一分钟后立即悲哀,在人家眼里,中国人全是弱者,只要有点强壮形象的,便会说像俄罗斯人。然而,你又不能不服气,你确实弱,简直就是表里一致的弱。坦白地说,在人地两生的俄罗斯,远离庄严神圣的祖国,就像离开老成持重家长管教的孩子,已有些自由自在胆大妄为了,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显得那样拘谨和苍白。隔壁包厢里有一个我认为是漂亮非凡的女孩,她两只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那样迷人,迎着车窗射进来的金色阳光,不断变幻着奇异的色彩,犹如两枚散碎的玉石。我拿她的面孔同所有影视里的女明星相比,其结果还是她光彩夺目。也许她活生生的新鲜,红喷喷的生动,也许是她只与我一壁之隔的原因。
列车从莫斯科到海参崴能跑六天六夜,在跑完三天三夜的时候,我终于在周围人的呼唤声中辨昕出,她的名字叫阿卡莎娜。其实,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我曾热切而有点不知羞耻地盼望她会和我在一个包厢,万分遗憾的是她和我差一位数码,却差了一个包厢。我也许有点想入非非,在俄罗斯,你无论怎样想入非非都会充满阳光。常住俄罗斯的朋友告诉我,俄罗斯女孩大方热烈,交朋友召之即来,感情破裂挥之即去。在俄罗斯任何一条大街任何一个公共场所对任何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说几句赞美她漂亮的话,她都会兴奋异常地感谢你。决不像扭捏作态的中国女孩骂你流气。
我所谓的想人非非,就是想当面赞美她一句漂亮,得到她一句感谢。我觉得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异国女孩子说赞美话,并能得到她的感谢,挺奇妙的。另外,我会说赞美姑娘漂亮的俄语,而且说得极其熟练。所有到俄罗斯的中国男人都会说赞美姑娘漂亮的俄语,多么笨的男人就是什么俄语都学不会,也绝对会说这样的话。
列车跑了三天三夜,我还没鼓起赞美阿卡莎娜的勇气。也许我长期受制于女同胞们的正经和严厉,连赞美的能力也丧失了。中国男人真是完蛋货!
海参葳一位有文学修养的老中国通,经常醉醺醺地同我讲些不客气的话。他半俄语半哑语半汉语地说,俄罗斯两个男人看中一个女人,解决的办法是决斗。中国男人不决斗但搞小动作。他很形象地用手势比划出小动作的意思,使我怒火冲天却又无地自容。醉醺醺的老家伙老和我谈《红楼梦》,他似乎永远弄不明白林黛玉的病态之美怎么是美。’我发疯地比划了大半天并换了两位译员和他解释,他还不屑一顾地挥手——病态怎么会美!
感谢这个可恨的老家伙,让我有意识地注意到俄罗斯人的健美观,注意到俄罗斯女孩的健美表现。我们的女同胞往往愿在男朋友面前表现娇气的美,例如走路时不胜劳累的哎哟,看见小虫子夸张地尖叫,一些故意的惊慌,一些无病的呻吟等等。俄罗斯女孩正相反,她们愿在男朋友面前表现健壮表现蹦蹦跳跳的活泼,或敢跨一条深沟,或敢攀一个陡坡,或高歌狂舞,或开怀大笑。她们认定表现勇敢和力量才有美感,就像我们认定表现柔弱和娇羞才是美感一样。
我们的文学作品表现女性美,多是弱不经裳(经不住衣服的重量!),婀娜多姿,娇小玲珑,柳腰纤手,樱桃小嘴。别看我们一些作家声嘶力竭地创造中国男人形象,什么勇武英俊,什么魁伟高大,什么力士铁塔,什么大丈夫男子汉之类。实际上这是对中国男人一种夸张式的希望。中国男人大多数是弱者,为此他们对女人的审美要求是柔媚,是羞怯,是低眉顺眼,是老鹰爪下的小鸡;如果女人是鹰,也同样敢于表现爱的热烈爱的主动。男人不吓跑了才怪呢!
有一回那个中国通没有醉醺醺,他对我说了些深刻也许是尖刻或苛刻的话。他说从地图上看俄罗斯,一大半国土在亚洲,因此远东的作家应当说是亚洲作家,应当研究亚洲文化。他说中国的封建时代相对西方的封建时代有许多异常之处,也就是中国更多的是接受阉人的统治。他说中国所有的封建皇帝每天24小时接触最多的是割掉生殖器的太监。所以皇帝或多或少浸染着太监的意识。太监意识是变态意识,所以中国女性是最受折腾的女性,整个民族饱受千百年漫长的变态意识的统治。
我瞠目结舌。
列车跑了4天,我对阿卡莎娜还是偷偷地斜目而视。
我们劳务公司有一个搞清洁的“马达姆”(中国人对俄国女人的通称),很是勤劳肯干富有热情。一天晚上这个马达姆醉了,撩开裙子在楼道里奔跑,撞见任何一个劳务工人都搂住不放并要干那个事。一刹时全楼惊慌,人们兔子般逃蹿。那马达姆犹如猛虎冲进羊群里,吓得中国男人鸡飞狗跳。坦白交待,我也紧插门栓,并在门后面加个凳子顶住,完全像一个女人怕被男人强奸似的。
俄罗斯人有晒太阳的习惯。寒风凛冽的冬季,只穿裤头的男人和三点式泳装的女人在海滩野外的躺椅上沐浴阳光;夏季简直就晒得铺天盖地,几乎所有的海滩上都是一片白花花的肉体。间合有胆大的女人干脆就连三点式也脱掉,在众人如蚁的海滩上彻底坦露一切,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阳光滋润。
据说这种裸晒已有悠久的历史了,从远古一直晒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从未见过这个场面的中国男人第一次走到海滩,完全像挨了一刀似的浑身战栗,呼吸困难。一个年轻的工人从海边回来,瞪着惊恐的双眼对我说——海边太流氓了!……我问他——你读了几年书?
他说——初中毕业。
我涌上一股莫明的悲哀。更多的是悲哀我自己。为了维护劳务公司领导的尊严,我决不去白花花的肉体海边。我发现,偶然在海滩不远处的路上相遇到同胞的影子,彼此便有一种被对方识破什么的尴尬。是尊严还是胆怯?是纯洁还是肮脏?是不愿去海滩还是不敢去?……我不能回答意识深处的责问。可笑地是我竟然一本本写着自以为有意义的小说。记得曾在哪本书上看到两句诗——不是人家行为下流/而是你心里开了妓院。
堂堂中国男子汉!
阿卡莎娜在包厢门口处飘然地闪来闪去,浪花飞舞般的金发,高耸的胸脯,细束的腰身,玉柱状浑圆笔直的大腿,真是美不胜收!不幸和万幸的是我找到了美中不足,就是阿卡莎娜的服装质地粗糙,样式落后,中国女孩即使是十几年前也决不会穿这样的东西。艰难动荡的俄罗斯,你委屈了千千万万个阿卡莎娜了!
油然而生的怜悯使我悠然产生了居高临下的地位感。我觉得我对阿卡莎娜说句赞美话,是本末倒置的恩赐,压根谈不上鼓足勇气。就像富人赞美穷人,有啥可羞怯的。我去车厢尽头处打开水,路过隔壁包厢门时不再惶然疾步,而是大大方方结结实实地朝里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坏了我的情绪,阿卡莎娜对面坐着两个小伙子,应当说这两个小伙子金发碧眼相当漂亮,但我不知怎么却觉得其丑无比面目可憎。他们坐的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我竟然妒忌得有点失去理智。
我深知俄罗斯人一拍即合的爽朗情感,为此我更感到他们同阿卡莎娜有某种令我难以容忍的交往。我所认识的俄罗斯男人百分之百都有情人,他们不但公开告诉我有情人,而且这些情人还时有变换。在俄罗斯开朗和开放的情感面前,我们中国男人又吃惊又羡慕又吱吱唔唔并百分之百地矢口否认自己有情人。可百分之百敢表白有情人的俄罗斯男人又对我们的否认百分之百地不理解。
我对那个老中国通解释中国人的含蓄。老家伙眯起鱼皮色的老眼,问含蓄和狡猾是否一个意思。我说至少有道德含意的区分。中国通大耸其肩。
俄罗斯男人们的口头禅——世界上就两件事,一件是工作,一件是女人。
中国男人们笑道——说得太露骨了……
打完开水转回身子,正巧撞见阿卡莎娜也来打水。我大方地直视她,她见我如此认真地看她,便说了句——泽拉斯切(你好)!
这句话在俄罗斯挂在所有人的口头上,毫不相识的人也相互问“泽拉斯切”。
我立即情绪涌动,脱口而出——捷乌什卡,奥琴克拉西瓦亚(姑娘,你非常漂亮)!
阿卡莎娜愣了一下,但随即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充电似的亮起来,放射着更美丽的异彩。
我兴奋地感到我的俄语流利得比俄罗斯人还俄罗斯人。
阿卡莎娜明显地激动了,她略有点羞涩却无比欢快地说——斯巴西巴(谢谢)!
我心满意足,认为这件事到此就算圆满结束。然而我没想到,阿卡莎娜竟来了热情。她不光是谢谢我就拉倒,而是又继续嘀里嘟噜地说了一大串,并期待我的回答。我蒙头转向,因为听不懂一个字。阿卡莎娜歪着头看了我一阵后,又用另一种表情嘀里嘟噜,我当然继续不懂。阿卡莎娜微微笑了,她很耐心地又用极缓慢地语速和我说了一通。我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确实完蛋了。突地,阿卡莎娜响亮地大笑起来。并在笑声中嘟噜了一长串俄语。我猛然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她分明在笑我,你难道真的只会这么一句俄语吗?你怎么只会赞扬姑娘的俄语而不会别的呢?……我胡乱地晃了一阵脑袋,便狼狈逃蹿。
我一直躲在车厢里不再露面。阿卡莎娜的优美身影还是在门前飘来闪去,可我不再感到美好,反而感到威胁。我实在是不敢也不愿见到她的面孔。我不知道再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那双蓝宝石的大眼睛,我甚至一想到她的身影就无地自容。但是,我发现阿卡莎娜对我倒认真了,她经过我的包厢门时,热烈地朝我这边望了好几眼。我照例缩着不动。
列车跑到五天五夜时,我突然感到车厢里静寂了。也许是第六感觉使我意识到阿卡莎娜下车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包厢,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隔壁。正碰上那两个面目可憎的小伙子的目光。他俩倒友好地对我一笑,又幽默地挤了一下眼睛,做了个似乎同情意味的动作,说——阿卡莎娜呢嘟(没了)!
我如释重负,我遗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