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5968700000028

第28章 如歌的中板(7)

“是的,我想接扁你这个抢我老婆的混蛋。”爸爸说着趁周叔叔不注意一拳打中了他的鼻子,周叔叔的鼻子流出了血;爸爸正得意时,周叔叔以极快的速度像电流般的拳击砸向爸爸。我发现周叔叔的拳头太快了,好像时间都被他静止了;这时围观的人蜂拥而来,有人喊警察来了快逃啊!

爸爸的鼻子也流着血,并且肿了起来,他那得意神情早就烟消云散了,脸上流露出一股痛苦状。不过,当时我看见爸爸每挨一拳都会有一道来自另一星球的灼热之光,穿过我的头顶,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起风了,路边的树枝咯吱作响,爸爸的口琴声逐渐消逝在风中,而那风的复调沿着电缆呼啸滑行,明亮的黄色和蓝色灯不住地忽闪,我站在那儿抽搐着,迈开步的时候双腿像橡皮做的,软弱得没有力气。

后来在充满喧哗的黑暗中,周叔叔把爸爸背口了家,他把爸爸平放在床上就走了,我听见他走出去时唱着一首歌曲,那歌曲我听一遍就记住了。克拉拉,你听是这样的: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这歌声缭绕在我的耳朵里,觉得唱起来特别顺口。爸爸的嘴扭曲着,他好像也会唱这首歌,只是他的嘴唇像肿胀的花瓣,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

“我快死了。”他说。

“胡说什么?”妈妈说。

“我失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妈妈一时语塞。

房间里死一般的静谧,我听见一首古老的歌声在我心灵深处回响起来,那是来自幽灵世界的古老声音;这古老的声音让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天才的钢琴演奏家克拉拉演奏的声音。

“克拉拉。”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妈妈还在灯下看书,她奇怪地问:“达琳,你喊什么?”

“没什么,我在做梦。”

妈妈继续看书,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上厕所时看见脸盆架子边有一张伍元钱的票子,就想到明天开学了,学校门口有冰糖葫芦卖,我就把它揣进了内衣口袋里。

“这算不算偷钱呢?”我手捂着口袋里的钱,翻来复去地想。

早上起床后,妈妈没有发现她少了伍元钱,但我做贼心虚地老担心妈妈会知道这件事,心里不免惶惶不安,后来总算熬到了上学时间,我早早地走出了家门,顺着中山街一直往南走,这时我看见一个蹬三轮车的人正大包小包地给一家商场送货,他在拐弯时一个小包裹突然从车上掉了下来,一个过路青年男子捡起就跑。他怎么不还给失主?我刚想大声喊抓贼,可那青年男子已逃得没有了踪影。

我脸红了起来,走到校门口我看见冰糖葫芦再也不敢买了,我想如果我把伍元钱买了冰糖葫芦,那么我就和那个青年男子一样是个坏蛋了。

下午放学回家,妈妈坐在书桌前写东西,我把伍元钱又悄悄地放回了脸盆架子边,一天的不安情绪终于过去了,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达琳是个好孩子。”

克拉拉,我的同学石小蕾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爸爸妈妈都不要她,她成了个孤儿在学校里呜呜地哭,李老师叫来了她的奶奶,可她奶奶也不愿意把她领回家,她无家可归了,多么可怜多么伤心啊!我看见她流泪我也流泪了,因为她让我想起我爸爸妈妈闹离婚的那一阵子,家里几乎天天发生战争。尤其是最后一次战争使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春日里一个阴雨缠绵的夜晚,妈妈带着我去新华电影院看电视。那天,山子叔叔就坐在妈妈身边,山子叔叔是个诗人又是个记者,他当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沉闷的空气就会变得鲜活起来,尤其是妈妈那双黑洞洞盛满忧郁的眼睛一下变得妩媚动人光芒四射。那晚我们看完电影后,已是深夜时分。湿漉漉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几辆运货的卡车不时发出几声疲倦的鸣叫。路边妈妈与山子叔叔的别离持续了几分钟,我默默地站在一边,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我想是不是妈妈因为与山子叔叔在一起,爸爸才对妈妈那么凶狠吗?后来我与妈妈走完那条阒寂无影的小巷,回到家里时发现爸爸醉醺醺地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我们尽量蹑手蹑脚轻轻地洗澡、刷牙。可是当我们刚准备上床休息时,爸爸忽然如雄狮般怒吼着从床上跳了起来,风驰电掣地冲到妈妈面前,使劲儿地拽住妈妈的衣服,大声骂着:“臭婊子,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给我滚。”爸爸不由妈妈解释就蛮不讲理地把她推出了门外。

那晚妈妈独自一人先是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上像个幽灵似地来来回回走,后来就索性一鼓足气地冲了出去。那晚妈妈伤心得一点眼泪也没有,她跑到西湖边站在一盏幽暗的灯光下,面对一碧湖水沉思了许久许久。直到巡逻的民警以为她寻短见时,她才怅然宛若梦中似地离去。但是妈妈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我正偷偷摸摸地逃了出去。

我很爱妈妈,我从心底里讨厌爸爸喝酒,讨厌爸爸只要心情不愉快总拿妈妈出气。他不知让爸爸滚过多少口了,可怜的妈妈总是滚了又回来。这并不是妈妈懦弱,我知道妈妈为了我才这样忍气吞声。那天我想着想着终于拿起父亲的老酒瓶十分恐惧地朝地上砸去,这是我蓄谋已久的事;我为自己的勇敢感到欣慰。然而当我听到一阵酒瓶的碎屑声时,一阵更加响亮的打骂声便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体上,落进我的耳朵里。我大声哭泣了起来,以死亡般的哭喊呼唤妈妈回来。可我哭到嗓子干涩沙哑,脸颊麻木抽动起来,哭到令人想起“半夜鸡叫”的故事时,妈妈还没回来。我终于停止了哭声,我终于按捺不住地要去寻找妈妈。我趁爸爸一不注意就溜了出去。后来我迷路了,我被警察送回了家。

克拉拉,石小蕾比我更不幸,我真担心她会受不了自杀呢?因为今天她下课时对我说:“做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现在我想起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可我觉得石小蕾的妈妈就不好,她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要呢?大人们的事情真复杂,我弄不懂他们。所以,我喜欢活在梦想里,在梦里我天马行空,喜欢想什么就想什么。

这会儿我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到九七年春天的阳光格外温暖;蝴蝶在四下里翻飞,梦想飞鸟般向我袭来。我听到我的幽灵同伴的歌声,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闪过,有了自己的归宿。

克拉拉,我现在看到罗马的一个赌徒,德国的一个女诗人,西班牙的一个斗牛士,美国的一个拳王,日本的一个娼妓,法国的一个画家,中国的一个有着十个孩子的母亲。我们中国真是人多有力量啊!

妈妈坐在书桌前写作,她写不出的时候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她在恨自己没有灵感是吗?灵感这个词我是从妈妈这里听来的,但我却不知道什么叫灵感?

周叔叔今天又来教我打拳舞剑了,我们在武林广场练剑的时候,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美国中年男人,偷拍了我好几张相片。不过,他拍完后走到我面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我说:“小姑娘,剑舞得好!”

其实我舞得并不怎么好,只是我穿了一套妈妈给我做的红色练功服显得精神十足而已。后来,周叔叔带我去一家录像厅看录像,那是一部香港武打片,打得很厉害,界青脸肿的男人有好几个。不过,我很喜欢片中一个舞剑的阿姨,她一剑就戳瞎了一个坏蛋的眼睛。我们从录像厅出来后,周叔叔又带我到柳浪闻营去溜了冰。这下实现了我的愿望了。

一会儿,周叔叔租来了一大一小两副冰鞋,克拉拉你绝对不会想到穿上它有多么困难,我几乎一步也走不了。幸亏周叔叔把我抱到冰场上,他扶着我滑;然而滑了没几步他就弓着腰先滑了起来,我只好扶着栏杆不动。他如鸟般地滑了两圈后,就教我滑;可我只要一离开他的手就会摔倒。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学,就整整学了一个小时总算能走两步了,我很得意。

回家的路上,我们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我有点累了。我产生了幻觉。我看到一只乌龟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穿过马路,它大概经过了一百多年的长途跋涉,犹如一位远古的英雄在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克拉拉,乌龟的寿命可真长,这么长的寿命应该是吉祥的动物,可为什么杭州人把乌龟当作骂人的话呢?

后来我和周叔叔回到家里时,妈妈正坐在书桌前写作,我看见她的稿子上这样写着:“如同大自然一样,街道上也有其自身的景象。这种景象充满着时代的声音,它们越来越聚集成了我生命四周泛起的高低起伏的波涛。每当我在街上散步总能听到:人与车的叫喊,大哥大与bp机自豪而又固执的呼唤。以及卡拉ok走调得令人晕眩的歌唱。这些现代都市情结,使街道更加烟烟生辉,并且富有神秘感。”

克拉拉,妈妈好像在写街道的声音,可我觉得街道上的人与人根本互相不认识,他们走在街上根本就像个哑巴,哪来那么多声音?

现在,妈妈放下手中的笔,她要和我一起去街对面的农贸市场买鱼和一些蔬菜。一会儿,我们就在一个鱼摊前停了下来,妈妈在一只大木脚盆里选了一条扁鱼;那个卖鱼的老头儿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他是个蒙古人,五百年前我遇到过他,他给我讲了他的经历。他说他二十岁那年,因为偷了一只苹果蹲了牢房;后来他从监狱里逃了出去,乘上飞机去了香港,在那里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现在他退休了,他从香港来到了抗州,做起了水产生意。

“喂,小姑娘我们好像见过?”卖鱼的老头儿说。

“嗯,我们见过。”

我们离开他时,他塞了一条小扁鱼给我,他说:“老朋友,送给你。”

“谢谢。”我说:“老朋友好。”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鱼骨头卡在我的喉咙里了,我难受得要命,怎么抠也抠不出来,妈妈急得把我送去医院了。一路上她不停地安慰我,而我则疼得迷迷糊糊的,到了医院我才清醒过来。这时一个中年女医生拿了一把长长的钳子,把我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头艰难地钳了出来;她对妈妈说:“吃鱼要小心,鱼骨头有时也能卡死人的。”

“哇,有这么严重啊!”克拉拉,你看我多么幸运,居然平安无事了。

从医院出来,妈妈到一个水果摊买了十八个桔子,这桔子多像我的十八个幽灵朋友,他们来到世上想过人间的生活,并亲历人世的种种矛盾。现在我与这些幽灵朋友走在一条小路上,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冒出了新芽,这些新芽使我的神思游荡到了遥远的2013年,那年我22岁我该在哪里呢?!哦,克拉拉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