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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如歌的中板(5)

这会儿周叔叔大概也是个酒鬼,你看他拿着一本1997年2月的《作家》杂志,朗诵起一个叫严力诗人写的一首《病人》来了:

“我有许多病

友谊更使我一病多年

我首先在被爱情碰掉了门牙的地方

镶了一块糖

后来被文学的病毒传染

就再也没断过文字的葡萄糖

我还发现不必去药店就能买到的

营养品——失恋

那是一种充满了多种维生素的苦恼

……

有人告诉我必须锻炼身体

要让自己长成一件武器

才能躺在草地上不被虫咬

但我的血在喊着世界的血

千万不要流动在战场上

……

如果人生就是这么一场接着一场的病

那么

自己就是最好的药品

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

周叔叔的声音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觉得严力诗人这首诗写得棒极了。如果我将来生病或者遇到什么问题时,我就会想起他这两句座右铭般的诗:“自己就是最好的药品,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

后来晚饭结束后,我忽然想起妈妈曾经答应过我,过年的时候带我坐飞机去北京玩,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去过北京呢?但我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有故宫、有慈禧太后动用海军经费兴建的颐和园、有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还有毛主席纪念堂。妈妈说毛主席就躺在纪念堂里,去看他的人可多啦,要排长队的。

妈妈的抽屉里还有一盒毛主席的像章,妈妈说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当时男女老少胸前都挂一个;毛主席就是红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

克拉拉,现在是深夜11点钟了,我一觉睡醒发觉周叔叔还在我们家里。他今晚不回去了吗?他与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吗?我曾听妈妈说过,没有结婚睡在一起的叫:同居。

那么妈妈与周叔叔算不算同居呢?

我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候我梦见爸爸来了,他拉起大床上躺着的周叔叔说:“你给我滚。”

爸爸的声音响亮极了,像他自己在口琴上吹出的一节曲调。

“啊,你这是干什么?”周叔叔穿着白色睡衣,一拳就打在了爸爸的脸上,并使他踉跄了一下。我看见爸爸倒在一张桌子上,整整半分钟他都没有动;妈妈走过去拉了拉他的手,他一下跳起来四下看了看,不停地眨着眼。

“我这是怎么了?”他大声问道。

“你不应该来这里。”妈妈说。

“为什么不应该?这本是我的家啊!”爸爸说着在房间里走动着,喝着一杯又一杯他所能找到的酒。然后他摇了摇头,他猛地发出一声开战的呐喊,朝周叔叔冲了过去。可爸爸哪是周叔叔的对手,周叔叔不等爸爸动手就又猛击一拳。爸爸跌在地上蜷成一团,他像一条被割碎的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扭曲着。我朝他奔了过去。

“爸爸你回去吧!”我说。

“为什么?”他大声嚷道。

“这已不是你的家了。”

“是谁的?”

我吃了一惊。爸爸好像在一个虚幻的、神话般的国度里,他仿佛并不知道他所遭受的这一切。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也能看清楚他的脸已暴出两个可怕的青紫肿块,就好像遭到了一个隐身巫士的惩罚一样。

“那个人是谁?”爸爸虚弱地问,声音含混。

“周叔叔,妈妈的未婚大。”

爸爸站起身,摇晃着、蹒跚着,他走到妈妈面前说:“我的妻子,你好吗?”

妈妈后退了两步,她的头发从头上垂落下来,双手捂着松散的衣服。

“你走吧!”妈妈说。

“复完婚我再走。”爸爸声音颤抖地说着。

“你不要再做梦了。”妈妈说。

“我没有做梦。”爸爸说:“嗯,你是想让我与你那个男人决斗吗?”爸爸说着脱去了外衣,做着空拳练习和俯卧撑练习,他把关节弄得嘎嘎响,活像个临场决斗的勇士。

“住手。”我在睡梦里狂喊了一声。我醒了。妈妈和周叔叔都走了过来,他们说:“达琳,你怎么了?”

“上洗手间。”我说。

一会儿大家又睡下了,房间里黑黑的,冬天的夜真是长啊。

过年了。妈妈根本没有带我到北京去玩,她说今年过年天气不好,明年再去吧!又是一个明年,明年是永远也过不完的。毛主席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呢?

年三十晚上,我和妈妈去外婆家团圆。克拉拉,你猜猜看外婆给我们吃什么?肉丝炒年糕,黄豆烧猪肉、炸稣鱼、麻辣豆腐和青菜粉丝汤。妈妈说,吃着外婆烧的这些菜就勾起了她许多遐想。当时外公是“右派”在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当了搬运工。妈妈说,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也就是公元1968年的年三十下午,八岁的她拿着一杯外婆烧好的黄豆烧猪肉,给被关在单位里隔离审查的外公送去。但是她为了节省一毛钱的电车费,宁愿步行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她看见一辆装得又满又高又重的三轮车,她想踩这辆三轮车的车夫肯定是又粗壮又高大又力大无比。然而,当她从车尾走到车前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身子又瘦又单薄的男人,那男人脚尖踮地在啃3分钱一个的凉冰冰的咸烧饼。她顿时觉得这三轮车上的庞然大物怎能不压弯肚里只有一个威烧饼的又瘦又小的车夫?她朝着车夫走过去,她很想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帮他推过一个小土坡。只是当她的目光触摸到他长长的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以及他那双十分熟悉十分深邃的眼睛时,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难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世界怎么会把她皮肤白皙,外表文绉绉的父亲一下改造成一个黑不拉几又活脱脱像一个三轮车夫的人。但是,就在这一天妈妈才真正知道外公被关在单位里隔离审查,除了坦白交代还要干繁重的体力劳动。妈妈为此十分担心外公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倒下去,妈妈很害怕很伤心地掉下了眼泪。然而,外公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自卑感,他坦坦荡荡决不遮遮盖盖地在大街上蹬着三轮车穿来往去;他不知那来的力气与精神居然能使他这个本来毫无束缚之力的斯文男人,在一次次的摧残之中,反倒变得无比刚强无比硬朗。可是,妈妈杯子里的黄豆烧肉不能直接交给外公,它要经过好几道关口的检查,才能到达外公手中,原因是他们怕黄豆烧肉里面藏有秘密文件。妈妈这个故事,使我想起电影中地下党藏着秘密文件时,被严格检查的情景。

克拉拉,我一点都不喜欢吃外婆烧的这些菜,它像妈妈讲的故事一样属于六十年代末。我吃了一点点就不想吃了。为什么没有虾没有螃蟹?

现在我溜进了外婆平时不让我进去的她的卧室,我在那儿偷偷地翻看外婆的每一只抽屉,想找到外婆的一些秘密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比如给我的压岁钱,或者其他什么的。我正有点灰心丧气时,忽然看见外婆的书橱顶层有一只漂亮的双耳陶罐,那罐里装着什么?它深深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使我全身紧张、兴奋,同时又感到危险、绝望。于是,我踮起脚尖使劲儿地往上攀,一大堆书就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我慌乱地赶紧将房门反锁上,又将窗帘拉拢;仿佛这样才能更加隐蔽起来,不让外婆发现。一会儿,我从这堆书中选了一本字体很大又很薄的,盘腿坐在窗口的一张长沙发上读了起来。我一边读一边不时地撩起窗帘向外面窥探,年三十夜晚街上的人影稀少,但能听见一些不顾罚款的冒险者所放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我又继续低头看书,我看的是一本绘图千家诗。其实说是看书,不过是看上面的插图。但是有几页上的诗,妈妈在我二三岁的时候,就已让我背得滚瓜烂熟。比如杜牧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有李白、杜甫等人的诗,我也能背出许多。不过从插图上看,我能背的都是一些比较忧伤、凄凉的诗。这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妈妈要让我背这些诗?究竟是什么感情萦绕着她?我虽说只是个孩子,却在脑海里沉浮着一些似懂非懂的概念。

现在我知道每一首诗及每一幅画,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往往又是很神秘,很富有趣味的;就像我的邻居李叔叔在夏天黄昏的院子里给我们讲的故事一样。我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想象里,感到非常快乐。

“开门,开门……”忽然外婆把门敲得咚咚响,我心里慌慌地从木椅子上跳了下来,赶紧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塞进床底下,然后胆怯地把门打开。

“你在干什么?快出去吧。”外婆把我赶出了她的房间,我就只好到太太屋里去了。

太太说:“达琳,来吃糖。”

太太从她的床头柜里抓出来一把糖,里面有吉百利巧克力、有大白兔奶糖等十多个品种,如果我的牙齿没有蛀成一个洞,我就会把它全吃完。但一想到牙科诊室嗞啦啦的电钻声,我就不敢再吃糖了。

客厅里的团圆饭还没吃完,我都有点监睡了。对呀,我先睡一会儿,等一下就可以把春节联欢晚会全看完。于是,我一头摊倒在太太的床上。我一睡着就掉进了梦里,我怎么老是做梦?现在我在梦里被坏蛋追逐,无论怎样奔跑躲藏,总是被人抓获,然后像抗日战争时期就义的英雄那样,被押到刑场,面对众多敌人的枪口,我想我必死无疑,永远不能再活过来了。紧接着一串子弹,猛击着我的胸口,我感到一阵灼热,便扑通一声倒下了。我就这样在我真切的梦中死去了。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真有点怀疑,这躯体还是不是我自己?我在太太房间里走了一圈后,就悄悄地走向客厅。然而,客厅里都是大人们的世界,他们谈论着、嘻笑着、多开心啊!可我没有玩伴,孤零零的一个孩子,我真想逃出去找同学玩。

其实我在七岁的时候逃出去过的,那是一个灰蒙蒙异常安静的黄昏,我穿上一件藕荷色的小衫儿,趁妈妈一不注意我就溜出去了。当时我走在大街上没有被妈妈发现,我松了一口气,顿觉自由多了。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想找谁呢?韦佳、蔡田还是赵琳?我这样想的时候,黑暗如同一只阴险的黑猫,不知不觉地来到我的身边。倘若不是夏天街边坐满了纳凉的人,那我肯定会很害怕。

韦佳家离我家足足有两站多的汽车路,好在都属同一条大街上,只要笔直朝前绝对不会迷路。但是我满头大汗走到韦佳家时,大门竟锁着。韦佳去了哪里呢?我想来想去还是再去蔡田家,我很快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小巷,然后再沿着小河行走。我就这样走啊、走啊,忽然发现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时的薄光,既虚空又富有质感,给河岸带来了清凉的气息。这清凉的气息从我的身边流过时,我感到有一股薄荷般的香味正沁人我的肺腑。我越走越慢,前边叉路口的一间小木屋里,有嚎嚎大哭的声音,还有围着许多戴黑袖章的男女老少。毫无疑问,那里一定是死人了。死人的场景,吓得我魂飞魄散;于是手脚一软就瘫了下去。当我重新爬起来再走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恐怖无比,一具死尸抬了出来,阴森森地向我逼近。我狂奔起来,很快逃离了那块地方。

后来天越来越黑了,小路上松松散散地几乎没有几盏路灯,只有很淡很淡的星星的光;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内心感到十分委屈与孤单。这时我多么希望妈妈来找我啊!可是她没找到我,我像个流浪的孤儿似地被送进了派出所。我想到这里,太太已持亮了电视机,她总是不忘她香港的家,她说,七月一日香港回归祖国,她一定要庆贺庆贺的。

我说:“太太,到时候让妈妈带我去一趟香港吧!你掏钱。”

“啊哟,我的宝贝重孙女儿也会提要求啦!”太太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太太,你看倪萍来了。”

“倪萍是谁?”太太问。

我说:“中央台综艺大观的节目主持人,好几年春节晚会都由她与她的同伴主持,你看她口才多棒。”

“嗯、嗯、嗯。”太太一连三个嗯,可实际上她还是不知道倪萍是谁?

太太有时候简直比我还小呢!

大年初二,爸爸开着夏利牌轿车把我接到了他家里。爸爸的外表可威风啦!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怎么推磨呢?克拉拉,我一点儿也不相信爸爸说的这句话、他内心的痛苦其实多着呢!他只是掩盖着不说而已。

宫阿姨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进来脱掉大衣就大声嚷嚷,一会儿说要吃八宝饭,一会儿又说要吃牛蛙,爸爸在厨房里忙着她也不去帮忙,她坐在沙发上把指甲涂得血红血红的。她低头涂指甲时,我忽然发现她脸上长了许多雀斑,一点点的真难看啊。

“达琳,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宫阿姨说:“这里是两条布带,看谁能又快又好地系个活扣。”

“一、二、三、开始。”宫阿姨喊着。

我手忙脚乱地系起来,没想到系个活扣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啦!系不好就成了死扣,我无论怎么解呀解的,便怎么也解不开了。宫阿姨哈哈笑着说:“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死扣就是灾难与死亡。”

我的天,系扣子怎么会与灾难死亡联在一起呢?宫阿姨一定是胡说八道了。她想诅咒我吗?我真想吐她一口痰,可爸爸在客厅里喊:“宫雪姣、达琳吃饭了!”

哇!爸爸把客厅的灯全部关掉了,他在餐桌的中间点了两支流泪的红蜡烛,还在组合音响里放了巴赫一一古诺的《圣母颂》;他说:“这情调像不像18世纪的一个黄昏和夜晚?”

“你就这么酸溜溜的,哪个大男人像你这样玩这种鬼花样?”宫阿姨说着就吹灭了蜡烛,点亮了大小四、五盏灯,把个房间照得通亮通亮。

爸爸虽然不高兴,但他自嘲地说:“嗯,20世纪比18世纪先进多了,达琳你看这五彩的灯多漂亮啊!”

“嗯,很漂亮,当然很漂亮。”我说。

这时候宫阿姨大口大口地吃着菜,还用手啃着鸡骨头,弄得手和嘴巴都油腻腻的。爸爸抿了几口酒,一声不吭地吃着菜;这哪像过年的团圆饭?好情绪被宫阿姨破坏掉了。当然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瞧!她把东西吃得啪啪响,还手忙脚乱地把一只筷子弄到了地上,她俯身把筷子捡起来擦也不擦地就夹菜了。我十分吃惊她这一举止。我想她打扮得非常漂亮,却这么不讲卫生,要是我这样被爸爸发现了,准要挨骂了。我朝爸爸看看,爸爸却无奈地冲我耸耸肩,仿佛告诉我他对宫阿姨毫无办法。

爸爸怪可怜的。

我吃完饭就想回家,可它阿姨用手指捋了捋头发生气地对爸爸说:“你这女儿一点也不喜欢我,我这后妈真难当。”

克拉拉,为什么我与宫阿姨彼此都觉得格格不入呢?

现在,我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会儿正在放一个叫《魂断蓝桥》的故事片,我虽然看不太懂故事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我还是很喜欢看,因为那个女演员很漂亮。如果我长大有她一半漂亮,我就非常满足了。

“达琳,”宫阿姨笑嗬嗬地朝我扔过来一只布娃娃。她说:“喜欢吗?”

我说:“喜欢。”

其实,我喜欢布娃娃是因为我常常把布娃娃想成是克拉拉的躯体。她是我唯一的真正伙伴,她总是伴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冷清的日子。尤其是冬天,我和她在床上一起躲避寒冷和黑暗。我几乎把我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到她身上了。我疼爱她、溺爱她,相信她有生命、有知觉地紧紧搂抱着她睡,如果不这样我就睡不着。这些爸爸和宫阿姨是压根儿不知道的。

这会儿宫阿姨要我叫她:“妈妈”。克拉拉,我实在叫不出口。我调皮地说:“我给你背唐诗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一口气就背完了,可宫阿姨说,这首诗3岁的小朋友也会背,有什么稀罕的?

“那我再背一首。”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