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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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歌的中板(2)

后来我躺下就睡着了,不过睡梦里看到了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情景。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爸爸坐在他那张三条腿的椅子上吸烟,妈妈正在收拾桌上吃剩的几盘食物,窗户开着,有几只编幅在窗外盘旋;我冲妈妈嚷着要吃冰淇淋,爸爸严厉地注视了我一下,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说:“我偏要吃。”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爸爸的声音令人生畏。

妈妈说:“让她吃吧!”

于是,她随即打开电冰箱取出一盒冰淇淋给我。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宠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

“爸爸你无事生非。”我忽然想起我弹过的一首曲子叫《无事生非》,就随口说了出来。

“你这个小混蛋,还有没有大小规矩?”爸爸说着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妈妈站在我俩中间,爸爸一把将她推开,用他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身体,弯过来就打我的屁股。我没有哭喊,紧紧地抓住冰淇淋盒子,一声不吭。爸爸越加气愤了,他越打越来劲儿,越打越厉害,妈妈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你打完了没有?你不要把火气往小孩子身上发。”

爸爸停下来的时候,我捧着冰淇淋趁机逃了出去,我逃到楼下又冲到街上,直到跑出好远才停下来。

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吵架,他追出来时远远地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淘气的孩子!”

我呆在那儿没动。他一气之下就跑上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拖回家。爸爸狂暴的时候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我心里摘咕着:“你这个暴君、暴君暴君。”

“你还倔强什么?”

爸爸把我拖进屋子,往床上一摔就洗澡去了。我觉得十分委屈哇哇尖叫地哭起来了。妈妈守候在我身边,她说:“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总是难以摆脱与那把三条腿的椅子搏斗,我抗拒他对我的劫持;但我整个身体沉甸甸的,屁股痛得厉害;我只能对我那些幽灵朋友倾吐我内心的痛苦。不过我的幽灵朋友都十分友好地围着我,他们中间有土著医生、女巫和警察。这会儿他们在屋子里四下逗着,把我从物质和现实的世界中撤出;当然爸爸妈妈是看不见我的幽灵们的。

第二天我病了,嘴和眼睛都很干,耳边却老是听见小鸟在鸣唯。其实那不是什么小鸟,而是爸爸妈妈在吵架。

“那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

“你和他的关系不寻常。”

“没有。”

“还不承认,你真是一个奥婊子。”

“婊子又怎么样?”

这时爸爸突然一下蹦起,勃然大怒,他把餐桌上的东西推了一地,还把桌子也掀翻了;他抓起床上被褥朝我这边掷过来,正好盖住了我的头。我听到他们两个人打架时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我忽然忍不住了,我钻出被窝关掉了空调,大吼一声:“你们别打了。”

现在爸爸给我找了一个新妈妈,妈妈也有了周叔叔这个即将做我新爸爸的人;这真让我琢磨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我的病全好了。两颗“黄连素”还真有用,肚子果然就不拉了。晚饭妈妈做了糖醋大排,和青菜粉丝汤,我吃得一点儿也不香。我老在想一个问题,等我长大了到底还认不认识父亲?

“达琳,功课做完了吗?”妈妈一边吃饭一边问我昨天的回家作业。

我说:“做完了。”

她说:“现在你是小学生了,不能像幼儿园时那样贪玩懂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是很怀念幼儿园生活的,幼儿园里一人睡一张小床,我总是偷偷地在床上玩。当然这是一件不能让人看见的事情,我听到巡床的阿姨快到我床前的脚步声时,就克制地停止自己的动作,闭上眼睛装睡。这种装睡十分难受,要有很强的自制力。尤其在夏天漫长的中午,不放蚊帐,阿姨的目光一览无余;我要耐心地等待阿姨离开我们,才能重新开始自己的动作。

管我们的阿姨有两个,她们中午是轮流值班的。叶阿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很朴素,大热天也不穿裙子,一身长衣长裤,她的图画课上得特别好,小朋友从她这里听来了凡高、毕加索等名画家的名字。郁阿姨长发披肩才二十多岁,她最拿手的课是音乐课,她教我们形体训练,还教我们跳民族舞蹈,当然,她跳得最好的是新疆舞。我曾手心向上挡在头顶,手背托着下巴,脖子左右扭动,上下伸缩地跟她学新疆舞。在班里她比较喜欢我,她常常夸我乐感好,有悟性。

夏天午睡往往与蝉叫粘在一起,小朋友睡醒后鼻子上会有细小的汗珠。但我很少睡着,只要是郁老师值班我在床上的动作就不会停止。原因是她近视眼不戴眼镜,即使她发现我也不会出我的洋相,她总是袒护我。

我的邻床是一个叫戴天乐的女同学,她长得十分瘦小,但午睡时翻身、磨牙的声音却轰然作响,有时吵得我没法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动作中,这多么令人扫兴!

只有到午睡之后,才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

下午有时在操场里做游戏,有时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故事,或者大家唱唱歌,猜猜谜语;然后就是吃东西。我不馋,但我从未拒绝吃东西。有时是两片饼干、有时是一只苹果,或是一碗红枣汤,当然也有吃西瓜的时候。

这会儿妈妈吃完饭,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饭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切成片的西瓜。妈妈说这是她中午赴宴带回来给我吃的。现在冬天吃西瓜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吃到妈妈专门为我带回来的西瓜格外亲切。

后来我与妈妈看完新闻联播后,我依然坐到琴凳上弹钢琴,今天我弹了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我非常喜欢贝多芬,可以说至今为止在音乐史上贝多芬是最伟大的人物。每当我听到他的《命运》这首震撼人心的曲子,我就会想到他中年时期就开始听力减弱,直到晚年完全失聪。巴赫和亨德尔都是晚年失明的作曲家,但是对于作曲家来说,失聪实在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所以贝多芬每日必作的要事就是散步。

从1802年起,他为了易地疗养,每至夏天移居到海利根施塔特,这一带有许多葡萄园,那里的斜坡和森林都成为他散步的场所。有许多人一定知道,《田园》交响乐正是描绘了这一带的自然风光,对他说来,步行就是和上帝谈话,就是灵感、就是作曲。他书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森林啊!树木啊!岩石啊!请赐给我人生所渴望的更大的回声吧!在这里我可怜的耳朵一点也不使我感到痛苦。”

妈妈临睡前,给周叔叔打了个电话,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但从她的神情看,似乎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

病后第一天我到学校去上课,同学们大多对我很关心、很热情。只有我的同桌钱力,他总是以欺侮我为快乐,一天不止一二回地弄得我每一根神经都怕他。但今天我不知哪来的力量,我试着周叔叔教我的几招拳脚,与他对打了起来。这时正是下课时间,教室里乱哄哄的,许多同学被我敢与他打架惊呆了。但他们还是给我加油,使我用尽全力把他这个长得又高又大,黑黑皮肤看上去很健康的男同学一下推倒在地。我得意地有一种赢了的快感,我说:“你以后再欺侮我,我仍然要狠狠地还击。”

“丁老师来啦!”同学们中有人喊。

“是谁出卖了我?他为什么要当《红岩魂》里面的叛徒甫志高?”

“达琳,你怎么会打架?你太令我失望了。”丁老师十分惊讶地说。

我沉默无语。

丁老师说:“你们两个放学前一人写一张检讨书给我,保证今后不重犯。”

我们都点点头。

晚上我回到家里把打架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丁老师对我们是从宽处理。她说她小时候也打过架,只是她的老师为了教训她把她关进一间又黑又潮湿的大礼堂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妈妈说着就找来她刚刚发表的一篇小说对我说:“这一段就是描写当时我被关起来的情景,你看看吧。”

于是我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不认识的字就问妈妈。她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一个人呆在这个阴暗、漆黑的小房间里,并没有感到十分害怕;因为我似乎已穿越了害怕的隧道,似乎已经历了害怕的千锤百炼,满身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壁,害怕已进入不了我的内心。只是感觉内心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伤害。于是,我在这个小房间里呆呆地站了十分钟后,就开始观察这个屋子的结构与摆放的每一件物品。我发现这个如尼姑庵一般阴森森的屋子,除了浓浓的潮气呼出来,把空气捣得又湿又重之外;还使我看到它的窗棂之上,有一片湛蓝的苍宇,还使我看到它的整个屋子里面埋藏着一片广袤而绚烂的田野。我想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冥冥之中好像在告诉我那田野上的湖泊、幽谷、丘陵与山岳都叫什么;告诉我急流是怎样穿越峡谷,告诉我如何使荒野变成丰沃的田园。我极目凝视着这儿的一切,发现那张单人床上垂挂着的乳白色帐子,就像一个蒙古包的帐篷静静地伫立着;它的正前方是两扇巨大的百叶窗,但百叶窗紧紧地关着,丝毫不透露一点亮光。我想这间屋子之所以给人以恐惧的感觉,也许全部的秘密就来源于那个这里住过的人。

我曾经听我们班里一个十分霸道的女孩子讲,那个人是她的舅舅,也是我们这个学校原来的校长,他是被打成坏分子关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忽然中风断气的;因此,殡仪馆的人也就是在这里把他抬走的。从那一天起,这个屋子就弥漫着一种鬼魅般的气息,很少有人闯进来。

然而,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要呆多久呢?难道要让我度完整个悲惨的下午吗?我的心儿是多么的惶恐不安,又是多么地混乱啊!我无法回答自己内心不断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关敏强蛮横无礼,凶狠毒辣,邱老师却仍然纵容他,为什么我被他打倒在地,头上流出血她却视而不见,还要惩罚我呢?这真正是太不公平太不讲道理了。

我十分气愤又十分痛苦地想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方法:逃走。于是我像个弹簧似地蹦起来,跳上一张凳子欲想把百叶窗打开,从这儿爬出去。可是这儿曾经关过坏分子,百叶窗早被钉得死死的。根本无法打开。唯一的只有把天窗的玻璃砸破了,从屋顶上逃出去。但屋顶离地面是那么高,无论如何也是爬不上去的啊!没办法,我只好在这里进行一场精神上的搏斗了。或者我索性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对她进行反抗。

下午的阳光开始从天窗上消逝了,已经过了第三节课的下课时间,天忽然地转为阴沉沉的黄昏,好像还有小雨点抽打在天窗板上,可邱老师仍然不来放我出去,她已经把我遗忘了?我的心一点点地变得像块石头一样冷,我终于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似乎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我真正感到一种浸透内心的孤独。

天越来越暗淡下来,屋子里突然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我忽然迷信起来,走到床边眼光被床里一个什么东西吓呆了。我想那是不是死人的鬼魂在唱着凄楚而哀怨的歌呢?从前听人讲关于鬼的故事,我总是半信半疑地提出许多问题,可现在这里是否真的有鬼啊!我满脑子想到鬼这个恐怖的字眼,就变得神经极其脆弱。尽管我竭力想打消这个想法,试着大胆地向周围观察,但都无济于事。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我的脸发烫头发热,耳朵里充满了那种吱吱声;似乎那吱吱声要摧毁我似的,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感到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终于使尽全身力气,不顾死活地猛摇那扇坚硬无比的本门。许多时候都没有人走过来,学校早已放学了,我急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这时正在上厕所的一个男老师听到哭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面?’他问。

‘快把门打开,让我出去。’我嚷道。

一会儿,他从传达室王大伯那里带来一大串钥匙,终于把我救了出去。”

读完妈妈写的这段文字,又听妈妈说她小时候被老师关起来是在六十年代末,而我现在已在九十年代末了,当然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无论怎么不一样,妈妈说我的脾气很像她。

后来快要睡觉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了,妈妈接完电话后说要出去一趟,让我一个人先睡。我想妈妈肯定是到周叔叔那里去了?

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肉体悬浮在黑暗中,没有妈妈的陪伴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寒冷。而我又是多么渴望妈妈能守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可她总是忽视了又忽视,她的心如今化在我身上的远远没有过去多了,她说她正在松绑。这晚我迷迷糊糊睡着时,就开始做梦。我做的梦很抽象,没有具体人物与情节,只有像光谱一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或者是这其中的几种颜色,构成长条形的彩虹,充斥着梦里的全部空间。这个梦我无法猜到隐秘的意义。我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妈妈还没有回家,我翻了个身看见一缕白光很强地照射在墙壁上,已经过了五点了,妈妈怎么还不回家?我焦急极了,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乱七八糟地想,妈妈会不会被人杀害?

我这样想的时候,胆小得把头躲进被窝里;并在被窝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刚把一滴成威的眼泪从脸颊上拭掉,就又有一滴跟着落下。我伤心我一个人置身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而不知道妈妈的下落。我是否应该报警?

后来我穿好衣服正想找电话簿报警时,妈妈回来了。妈妈说:“太太病了,我们把她送进了医院。”

克拉拉,我现在吃着妈妈从医院食堂里带回来的几个馅饼,它们被盛在一只色彩鲜艳的盘子里。盘子的底面上画的是徐悲鸿的奔马,这奔马在我心里激起最热烈的赞叹;我把它搁在我的膝盖上,一边吃那几个味道甜美的小圆饼,一边欣赏马。这时候妈妈在整理房间,她忽然找出一本《鲁滨逊漂流记》的图画书,她问我要不要看?书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我兴奋地顺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鲁滨逊漂流记》。其实这本书我已读过许多遍了,书中的主人公鲁滨逊在青年时代就不安于平庸的小康生活,他违背父亲的劝告,私自逃走,到海上经商,被摩尔人捞去,做了几年奴隶。后来,他逃往巴西成了种植园主;由于缺乏劳动力,他到非洲购买奴隶。途中遇风暴,他独自漂流到南美附近的无人荒岛。他在岛上很快战胜了忧郁失望的心情,从沉船上搬来枪械和工具,依靠劳动改革了自己的环境。他又猎取食物,修建住所,制造各种工具,种植谷类,驯养山羊,表现出不知疲倦、百折不挠的毅力。后来他独自生活了多年以后,遇见一些土人到岛上来举行人肉宴。他从他们手中救出一个将要被杀的土人,把他收为自己的奴隶取名“星期五”。他在岛上生活了28年,最后他帮助一个舰长制服叛变的水手,乘船返日。他得到了冒险积累的财物,成为巨富,并派人到他经营的岛上继续垦殖。毫不怀疑,鲁滨逊是英国作家笛福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他为了个人生存,为了创造私人占有财富,表现了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斗争精神。然而,现在我手捧这本书的时候,却已无心再一页页地翻看了,仿佛一切内容已不再新奇,不再吸引我。我很快合上书,把它放回妈妈的书橱里。

这会儿妈妈已经打扫和整理好房间,她从抽屉里拿出大红毛线,坐在床沿边动手为我编织一件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还轻轻地唱着李后主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