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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天堂到地狱(5)

山子从北京出差回来,到报社放了行李就直奔医院看望苏艺成来了。他穿了一件深灰色西装,系了一条紫色领带;他希望自己打起精神,充满活力,好让苏艺成感到活着是多么美好。然而他一走进医院,有一种沉闷得几乎是窒息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阴沉沉的天气,烟云在半空浮动,山子步入住院部大门的一刻,遇到苏艺成邻床的李大姐,李大姐正送客人出去,她见到山子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山子敏感地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山子急速地跑到医生办公室,他要找杨医师问个清楚,可杨医师病假,护士吴秀秀告诉山子说:“苏艺成自尽了,尸体还在太平间。”吴秀秀说完悲伤地望着山子,她想苏艺成自尽会不会与这个男人有关系?

山子听到苏艺成自尽的消息惊呆了。他握紧了双拳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吴秀秀拿起药盘准备去病室送药。

“她怎么就自杀了呢?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这里面是不是有点问题?”山子说:“我要找杨医师,他是这里的主任医师,苏艺成死在医院里,他要负责任。”

吴秀秀说:“你还找杨医师,他高血压中风自身都难保了。”

“那我要找院长。”山子说完就往院长办公室走。

院长见了山子说:“她是自杀。自杀对院方来说是没有什么责任的。你是她单位的领导,你知道她患的是血癌,我们只对她的治疗负责任。”

“那如果有人奸污了她,使她自杀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山子说。

“这我们可以请法医。”院长说着站了起来,想结束与山子的谈话。

“我想去太平间看看苏艺成,请您答应我这个要求。”

“可以。可以。”院长说着就写了个条子,他说:“拿去交给看守。”

山子第一次走进了太平间,他首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福尔马林味,然后在一盏幽暗的灯光下,看见苏艺成躺在停尸床上,双目没有合上,长睫毛却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

山子一边把她的双目合上,一边想她究竟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呢?山子默默地坐在苏艺成身边,山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山子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要与你结婚你知道吗?”山子说着去亲了亲苏艺成已变得冰凉冰凉的脸,抚了抚她依然富有弹性的长睫毛,并在她的耳畔轻轻呼唤:“苏艺成,苏艺成。”可苏艺成永远也不会回答他了,他悲伤得眼泪汹涌而出。

后来山子耳畔响起了苏艺成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西西里情歌。这首行云流水般令人梦魂萦绕又忧郁缠绵饱含乡愁的曲子令山子进入无边的悲哀与伤感中。他顿时觉得自己衰老了,他白发苍苍、两鬓斑白,已到暮年。

看守员进来催山子出去,山子最后吻了吻苏艺成仿佛正在栩栩如生眨动的长睫毛。山子从太平间出来浑身颤抖地直打哆嗦,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山子的脸颊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山子终于找到了杨医师的家,杨医师躺在床上,山子分析和揣测杨医师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病,无非是想逃避罪行罢了。山子对杨医师说:“你告诉我苏艺成怎么会自杀?是不是你强奸了她?”

杨医师一声不吭。

山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对苏艺成不怀好意,她的死你要负责任。”

杨医师还是一声不吭。

山子恼怒了,他一把抓住杨医师的双肩猛摇起来。这时杨医师说话了,他说:“你不要胡闹,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山子放开了手,十分气愤又十分无奈地走出了杨医师的家。一路上他想没有证据怎么指控杨医师呢?他非常沮丧,他想:“苏艺成虽然早就潜隐着自杀的动机,但如果没有外在的因素,她至少会最后见我一面再走的。”山子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苏艺成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呢?

于是他来到苏艺成的宿舍,他见到陈红说:“那天是你去医院把苏艺成的遗物全部拿回来的吗?”。

陈红说:“是的。”

山子说:“我现在想看看她留下的东西,麻烦你拿给我好吗?”

后来山子看了苏艺成的所有遗物,山子遗憾地找不出什么证据,只在一本笔记本上看到苏艺成写着:“,你真是个伪君子,让我恶心。,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该千刀万别。”山子想这个是谁呢?难道真是杨医师吗?现在山子拿着苏艺成的这个笔记本告别陈红直奔医院,他想让院长尽快请法医尸检。

“法医已经检查过了。”院长说着拿出一份验尸报告单给山子。山子看到上面这样写着:“死者子宫轻度糜烂,但无精液痕迹。”山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他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一会儿院长说:“家属已经在死亡报告单上签过字了,死者也刚刚被拉到火葬场去了。医院对这个死者病人的工作可以说全部结束。”

“我一直怀疑苏艺成的自杀与医师有关,只是我苦于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山子说:“法律是公正的,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

山子回到报社,苏婧成已眼睛哭得红肿地等在编辑部里了。她对山子说:“我姐姐后天就要火化了,你们报社到《钱江晚报》上去登个讣告,她生前孤独寂寞,死后让她热闹一番吧!”

“当然。当然。这些事报社都会去做的。你父母来了么?”

“我父母没有来。池青青怕来电报时,我对父母说,姐姐扭伤了脚,让我去照顾些日子。我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们,他们老了,身体又不太好,受不了这个刺激。”苏婧成说着、说着泪眼汪汪起来。

“不要太悲伤,人死不能复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山子劝慰地说。

“书读多了有什么好呢?早知她会死在天堂,还不如留在庆元山区算了。”苏婧成说:“她就是不安分,她的神经被书读得一点儿都不正常了;我们家里的人一点儿都无法与她沟通。”苏婧成索性呃呃地哭泣了起来,那哭声像骨鲠在喉似地难过。

后来开追悼会的那天,殡仪馆朦朦胧胧的天空显得非常阴暗,许许多多苏艺成生前的朋友、同学、学生、老师几乎都来了,池青青的母亲沈医师也来了。他们在追悼会上都为死者感到惋惜,山子的脸上更是衷容满布。他把自己亲手做的鲜花花圈放在灵堂里时,忽然透过移动的人影和潮湿的光线,看到了杨医师的身影。杨医师穿着咖啡色的西装,手拿一束鲜花正朝灵堂的方向走来。山子轻而易举地嗅到了从他体内放射出来的某种气息。那气息使他想到了苏艺成写着的那几句骂人的话。山子狠狠瞥了杨医师一眼,一股令他仇恨的神情如喷泉似地喷薄而出。要不是苏艺成的灵柩就在身边他准会用拳头揍杨医师一顿。

然而出乎山子意料的是,杨医师竟流了许多泪;山子忽然被杨医师的悲痛,弄得不知所措。他想难道是他的良知发现了吗?山子窥视着杨医师的脸色,他忽然想自己没凭没据会不会冤枉了杨医师?他望望杨医师满头花白的头发,顿生一份恻隐之心。

追悼会结束后,山子、池青青、苏婧成三个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人都先先后后坐车走了。他们三人默默无言地在殡仪馆门口的原野上徘徊,他们等待苏艺成的骨灰。这时一股寒风吹来,池青青瑟瑟发抖地说:“瞧!烟囱里那一股袅袅上升的蓝烟,是苏艺成的梦幻在升起、飘散、降落啊!”

“可又有谁想到那一缕蓝烟,竟是一个曾经年轻、美丽。有才情的女人的躯体呢?”山子感慨地说。

由于寒冷他们回到了大厅,他们在大厅里看见了一批又一批送葬的人。池青青想:“这里是死者的聚集地,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是不容易的,艰难的。”

苏婧成为姐姐选择了一只雕有西湖风景图案的骨灰盒,她说:“姐姐从天堂到地狱,这全是她自己的选择。”

山子问:“骨灰盒是你带回庆元呢?还是先寄存在殡仪馆,日后安葬到南山公墓?”

“不能带回庆元,我还不想让我父母知道,先寄存在这儿吧!”苏婧成想了想说。

池青青说:“苏艺成与我说过,她死后要把她的骨灰撒到南宋遗址去。”

“那么这样吧!取一部分撒到南宋遗址去,另一部分就先寄存在这里。”山子说。

苏婧成和池青青表示同意。

山子用塑料袋让服务员装了一袋苏艺成的骨灰,山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一只黑色手提包里。他对池青青说:“过些日子我们与苏艺成一起去南宋遗址吧!”

池青青伤感地点点头。他们就从殡仪馆的大厅里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片仿佛是苏艺成幻化成的无数小精灵,在他们面前翻飞起舞,令他们疼痛不已。

里安没有来参加苏艺成的追悼会令山子十分气愤,山子按捺不住地又去了里安家。山子是真正爱苏艺成的,他恨里安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想这次一定要把里安狠狠地揍一顿,哪怕是坐牢也不怕了。

里安打开门一见山子就说:“又想打人吗?”山子没等里安把话说完,拳头就在他身上、脸上雨点一样地落下去了。里安被山子打得鼻青眼肿,额头上还出了血,他虽还击着但气力毕竟没有山子大。

“你好去与泰森比拳击了。”里安从客厅的灰色大理石地上爬起来时幽默地说。

“你还会幽默?”山子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苏艺成的追悼会?”

“我去上海办签证了,我这个月就要去法国。”里安说:“我要到那里去办画展。”

“你他妈的,签证比苏艺成的追悼会还重要吗?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山子说。

里安垂下了头,他衷衷地说:“其实那天我一看到讣告,心里是非常悲伤的。我没想到她会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你简直不是人。你连你睡过的女人,都可以不去看她最后一眼,你真狠心。”山子说着拿起桌上大概是他妻子安峥的一根黑腰带说:“苏艺成就是用这种腰带把自己勒死的。”

“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只是活着的人很悲伤。”里安说。

“你还会悲伤?”山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心早就飞到巴黎去了。”

“我怎么会不悲伤?我就是太悲伤了才没去开追悼会。”里安说。

“你真厚颜无耻。”山子说着拿起一瓶绍兴加饭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他恶狠狠地说:“你会死在巴黎,没有人会给你开追悼会。”

山子走出里安的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烦恼、厌倦与空落落。他到苏艺成的宿舍去,他要整理苏艺成的一些书信、笔记与手稿;他从裤兜里掏出苏婧成给他的钥匙。他打开门,陈红正站在窗前愁云满面地沉思。陈红见了山子说:“你来得正好,我要搬到别的宿舍去,这间屋子学校要收回了。苏艺成的东西你整理一下拿走吧!”

山子点点头。

山子开始为苏艺成整理书籍、衣服、手稿与信件。他从苏艺成珍藏的一个小盒子里发现苏艺成写给他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山子: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难道是那些新的词汇,新的情绪告诉我,只有写信,才可以得到或者怀着崇高的感情,给予我们一种既甜蜜又幸福热烈的陶醉!

但这样的陶醉,需要有一种境界。人或许更多的时候,该置身在境界里。尽管现实多么残酷,多么丑恶,但我们的生活是不是该有一种全新的激情?

山子,我是这样地惦记着你,也许你不信。

我为什么满脑子摇曳着乱糟糟的阴影?难道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我曾经被人强暴过,我不能把我不干净的身体献给你。于是,我就觉得我们的遗憾太多太多;似乎什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啦。

十分疲惫、十分强烈的情感簇拥着我,我不知道怎么了?直到有一天,浓黑的眼圈一圈又一圈地告诉我:“你的心灵已不再年轻。”于是,我对自己说:

难得糊涂。与世无争。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今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感觉,那便是我冷漠的背后是自卑。我的自卑,首先在我们中间打了第一棒。

所以,我开始爱的多向性裂变,我走进了痛苦与荒谬,就像西西弗斯一样,把石头推上山顶,而石头以它自身的重量重新滚下来,永远重复着这一无效的劳作。

我不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也许一切都已多余。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下了地狱,我的魂灵会说,我真正爱的是你,我在天堂很幸福。

苏艺成

山子一连激动地看了三遍,他认为苏艺成在这封信里表达了一种思想、一种情怀、一种预感。但她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荒谬之中。现在山子恍然明白,苏艺成一直在追求一种高尚的品格,而她的生活却一直在痛苦与危险之中摇摇晃晃地向前突进。那些曾经被她历尽沧桑而追求到了的世界,逃离了她,她又变成了她自己。

山子把这封信又放回到了小盒子里。他想这是一种不能彻底销毁的记忆,虽然时间在这声音中已经流逝,但它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山子很感激苏艺成真正爱的是他,虽然他们从未做过爱,但这样的爱是不是更残酷也更高尚呢?!

这会儿山子一边整理一边翻看整理出来的物品,他觉得每一件物品,都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与新鲜感。尤其是他买给她的那件黑色风衣,令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他没有忘记苏艺成第一次穿上这件风衣,是与他一起在舞会上。然而,舞会上那种痴迷的氛围,如今已不再属于他。他知道所谓的不属于,不过是将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诗化了、凄迷化了。山子想到这里,心被痛苦塞得胀乎乎的。他觉得苏艺成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完完全全是一场悲剧。他要把苏艺成的书籍与衣服统统留在他身边,让她伴随着他度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伴随着他度过残年。

后来山子把苏艺成的一切遗物都搬回了家,人去物在,山子伤心得眼泪泪泪地流淌了下来,他没有忘记苏艺成第一次来他这间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古老房屋时的情景。那时的苏艺成是多么的活泼、调皮啊!山子拉开窗帘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星,他走出小屋朝凤凰山走去,这时苍穹的月光有一种透明的清新,覆盖着一片黑黝黝的丛林。山子心绪纷乱,山岗上草木于微风中轻轻触动的嗡嗡声,如一阵阵细雨拂向他,使他的心中产生一种紫丁香微语般的淡淡的忧伤。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腰间的寻呼机响了,那时我正下班骑自行车至我们这座城市最热闹的武林广场的交叉路口,我停下来看了看传呼号是我母亲打来的,我赶紧到附近的一家酒吧打电话。酒吧里亮着所有的灯,人却只有两个,我向他们走过去,我说先生打一下电话便随手付了一个壹园的硬币。那接钱的矮胖男人大概是个店主,他伸手指了指西边的墙角,我朝那方向走过去,首先看见地板上有些红黄相间的东西。红色由圆形和线条组成,显得凝重,黄色有淡褐的背景和白花花的泡沫。如果把这样一幅图案凝固住,挂到墙上,我想肯定有人误以为是米罗的复制品。

我打通了电话,我喂一声母亲就说:“青青,山子怀疑杨医师与苏艺成的死有关,果然没错。杨医师自从参加苏艺成追悼会回来后,折腾了几天居然良知发现去公安局自首了。这件事整个医院议论纷纷,许多人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可事实上他的确强奸了苏艺成。”

我听得惊呆了,我一向尊重的杨伯伯居然是个强奸犯?我也有点不大敢相信这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