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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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从天堂到地狱(3)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了南宋遗址。我觉得这一座冷峻得发青的山矗立在白云的阴影里,它如一位古老的哲人痛苦地思索了几百年。我站立的地方虽然无法看清它如凤凰腾飞一样的形状,然而凤凰山曾经包裹着南宋的风景。当然,那风景现在只能在弥漫着温馨的泥土气息的空气中去想象了。

我放眼四望,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空旷;一切又都好像就在眼前。灰蒙蒙的山雾飘浮在大气中,我感到有一种诡异的阴影正在向我飞来。它就像一只巨大而古老的凤凰,被岁月长期侵蚀因而苍凉的躯体掩映在深山中。它缓缓腾飞负载着千年的岁月,流动着人类无法抗拒的力量。那曾经辉煌、壮观的大庆殿、垂拱殿早已随着山雾消失在永恒的时间里。唯有泥土地里那一阵阵低沉的喘息声,仿佛是将士们从长眠的地下爬出来的幽魂。这幽魂要对我叙说些什么呢?

我徘徊在凤凰山的南部。荒芜几百年的南宋遗址,或许已经被许多人遗忘。只有千年的古树,它们遮天蔽日、浓绿连绵地默默守卫着已成废墟的王宫和那残存的凤凰池。我继续朝凤凰山的高处攀登,我的视野一下子汹涌着横亘在眼前连绵的山峰,和威严得令人望而却步的峰顶。它们在大雾的笼罩下显得那么幽远,那么朦胧。但朦胧中似乎又透出无可复加的清晰度。于是这偌大的空间,这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峰;使我感觉曾经不知有多少南来将士如刀削一样地伫立着守护宫殿。古老的太阳宁静地爬满数百年前的辉煌与沉落,并且永不甘寂寞地从树林的空隙处向我透过来一抹霞辉。我长长地留下一声叹息,转身朝北部走去。

然而当我如骏马一样驰过一个山弯,融进一片蔚蓝;再驰过一个山弯,又融进另一片蔚蓝的时候,竟搞不清楚南宋的寝殿、后苑在北部的什么地方。我寻觅不到它残留的遗迹,只看见群山神情忧郁,落下大片的忧伤。我该再继续往哪儿走?白云悠悠地照着我孤独的影子,我在凤凰山上寻寻觅觅。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古老斑驳的亭子,它静静地伫立在茅草丛中;从远处看,它略微歪斜的姿态有如一位老妇人孱弱无依的躯体,驮负着无法言喻的凄凉。这难道就是南宋后苑的亭子?

这亭子前的一大片空地被丛丛野草占据了,余下左边的一小片还略微看得出褐黄的泥土和掺着颜色暗淡的卵石。每当肃风来临时,成丛的草叶随风起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臂正呼救着这儿的无助与凄怆。我顿时用手按抚着这个数百年前的亭子,一面沉浸在它过去辉煌的想像中,一面陷入它深沉无比的孤寂与飘摇的岁月里。那飘摇的岁月重重地割伤了它的孤寂。

我不知道已经荒芜人烟的南宋遗址,会不会再繁华起来?但我知道杭州众多的景点,这儿才是我以为最美、最壮观的风景。但它的雄伟、它的深沉、它的辽阔,已经历过无数个多灾多难的岁月,变得肃穆、苍凉与寂寞。

我颤颤巍巍地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满山遍野无穷无尽的野草让我感到一种悲凉已浸染了我心灵的土地。我不经意地拐了弯前边如铃铛的野花款款摆荡,很快摇落我的寂寞、摇落我孤行的凄凉。

后来我再去医院探望苏艺成已是下午两点钟了,她身边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冷清,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大部分是她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像一群百灵鸟。她们正与从前的班主任老师苏艺成谈论着秋游的事。我听见一个叫王燕的女孩说:“苏老师,我们这次秋游到南宋遗址去,南宋遗址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到九溪十八洞去。”

苏艺成似乎有些累了,她并没有回答那女孩的话,而我刚想替她回答:“南宋遗址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每一个中学生都应该去看看的。”时候,杨医师进来了,他见了那么多学生叽叽喳喳下逐客令地说:“病人需要安静,你们都回去吧!”

一会儿学生们都走了。杨医师给苏艺成听了听心脏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陪伴在苏艺成身边。现在她蜷缩在床上,全身暖洋洋酥得要命。她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弗洛伊德吧,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他过分敏觉、焦虑、神经质,他把人们的梦做出各种各样极主观的象征性解释。比如折枝、拔牙象征手淫,糖果以及有节奏的运动象征男女性交的快感等等荒谬的解释。”

我说:“你别胡思乱想。弗洛伊德的象征性解释带有他们民族的特点和习惯。我们中国还没有他这样的精神分析家。”

“那么你喜欢那个美国伦海明威吗?我前些日子在一本《精神病病例分析》上看到他在抑郁症发作时,用双口径猎枪把自己的脑袋打飞了,很悲壮。”她说。

我说:“你千万别老想这些事情,你闲得无聊在病床上可以听听“随身听”也可以读读妙语连珠的袁宏道小品,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护士又来发药片,护士把药片交给苏艺成时,窗外面传来《外面的世界》这首歌:“在那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其无奈……”苏艺成忽然听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傻女人那样,伤感得泪眼朦胧。我掏出手绢擦掉她的眼泪,我说:“你一定要有勇气战胜疾病,活下去。”

半晌,苏艺成仰身躺着说:“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是就要钻进墓穴的人。我死后请你把我的骨灰撒在南宋遗址,我喜欢那地方,在冥界我要与古人们一起交谈。”

“不要这样悲观。”我虽这样说,但我大知道苏艺成这样的人了,她无论痛苦、快乐、深刻、超然、悲观,全是发自内心本体的东西。也许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是不完整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是完整的。

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山子这些天几乎天天回想与苏艺成度过的每一个日子,只是他一想到情敌里安就非常气愤。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接里安一顿出出气。

沈政从拘留所里释放回来,反倒比从前越发长得白白胖胖了,他见到山子问:“苏艺成怎么样?什么时候一同去看看她,她太不幸了”。山子搪塞说:“她现在需要静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自从苏艺成入院以来,山子差不多都提前下班去医院看望她。每次骑在自行车上想到上一次见面的情景,他都思绪纷乱。但他盼望奇迹的发生。他盼望再见到苏艺成的时候,她会告诉他说:“山子,我的病全好了你接我回家吧!”

山子今天一早去宁波采访,他坐在火车上想起日本故事片《血疑》中由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幸子,就是一个血癌病人。那血癌病人幸子经过多方医治,最终还是死去了。奇迹真是很难出现的啊。山子此刻多么希望苏艺成是被错误诊断的。

火车隆隆地向前驶去,路边的田野已经褪尽了绿色,一片荒芜。疲惫不堪的牛在沟谷丘畔毫无生气地闲散着,许多中青年农民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唯有那些年老的农家妇女蹲在屋檐下腌菜、泡菜,她们勤劳朴实。一些人家的屋顶晒着干菜、萝卜干、豆角干、地瓜干等等,江南的农村如今在田头耕作的农民真是越来越少了。

山子看到这一番景象有点胡思乱想起来,假如他是一个农民,苏艺成是个农妇,他们准会像陶渊明那样“悠然见南山”地过一种田园生活。他们会拥有一间自己的木屋,会在大地上垒起猪圈、鸡架,他们还要养好几头奶牛和山羊;在自留地里种上蔬菜、瓜果和水稻。当然他们还要生个孩子,如果一个不够就生两个,攒足钱预备二胎罚款。有可能的话还要修个鱼塘养上草鱼、鲢鱼和鲫鱼。那么苏艺成在这个初冬的季节,不是在屋檐下腌菜,就是在鱼塘捕鱼了。火车来了,她也会像其他农妇一样,抖抖手直直腰看上一刻,想象坐火车的东南西北的人都究竟干些什么?那时苏艺成将是这村庄里最美丽最惹人喜爱的小农妇。可生活是残酷的,命运是无情的,苏艺成屡遭不幸能不能归结她不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小农妇的缘故呢?比如她若不来天堂杭州,一直生活在庆元山区,那么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早就是他叔父种植场里的一把好手了。山子想到这里,望望车窗外已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了,他感慨地沉吟歌德的一首著名的《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这首诗山子第一次读它时只有二十岁,并没有感到它的分量,那时他更喜欢与歌德同时代人——音乐家贝多芬。但是现在不同了,恍惚间很多年过去,他这才对歌德有了感应。他开始惊讶于这首只有八行的短诗:“它如此单纯简洁,却展示了他在生活中一次次感到了、但却无法说出的东西。而到了这时,他也不再想说别的,他只想在这种境界里多待一会儿。是的,在他面前升起来的,是那“一切的峰顶’:它不开口,却说出了一切,它不开口,却在昭示着一切……”

苏艺成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像个血癌患者。山子从宁波回来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与杨医师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杨医师说:“对苏艺成这样的病人首先要进行心理治疗,散步谈心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你瞧,她现在开朗多了。”

苏艺成点点头。

杨医师得意地拍了拍山子的肩膀:“只要与我配合默契,她会好起来的。”

“那我今晚带她去东坡剧院看电影。”山子说:“报社今天每人发一张内部电影票。”

“好吧,不过九点钟以前一定要带她回来。”杨医师看了看苏艺成,又说:“她不能太疲劳。”

山子说了声“谢谢”正要拉苏艺成手的时候,杨医师在山子耳边轻声说:“前两天一个叫里安的男人来看过她。”

山子说:“是吗?”

“那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不,那男人是有妇之夫,是他奸污了苏艺成,他罪责难逃。”山子又气愤又酸溜溜地说。

苏艺成没听清楚他们谈些什么,但从表情上看似乎与她有关。不过她不想知道。

冬天昼短夜长,还不到晚六时半天已黑尽了。东坡影剧院门前拥满了许多等退票的人,和一些卖瓜籽、糖葫芦、苞米花的小贩。山子买一袋苞米花,苏艺成捧着它吃得格外开心。

“苏艺成,苏艺成。”汪非从后面追上来喊她,她说:“我一直想来看你,可你知道部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后我就变成一个萝卜两个坑了,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不好意思,是我把你害苦了。”苏艺成歉意地说。

汪非说:“没关系,没关系,有山子在你好好养病就是了。”汪非说完与苏艺成、山子告别,一个人往前走去。

苏艺成听出了汪非话里有话的意思,她想事到如今也只能任其自然了。一切都是自己不争气。

山子说:“别理她,她就是喜欢多嘴多吉的女人。”

苏艺成又开始吃苞米花,她的嘴角边沾上了一片苞米拉那透明的胞衣,山子上前把它用手指拈下来。这时候他们走进影剧院已经全部熄灯了。屏幕上正布出片名《修女也疯狂》。山子拉着苏艺成的手,在服务员手电的照射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苏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山子则趁着银幕上的光亮专注地侧身看着苏艺成。他发现苏艺成的长睫毛在暗影里一闪一间地格外诱人。电影讲的是黑人女歌手克洛丽斯无意中目睹黑帮头子拉罗尔杀人。拉罗尔派手下四处寻找克洛丽斯,企图杀人灭口。克洛丽斯报警后被警方保护起来,把她藏到一个修道院里。在修道院克洛丽斯不适应这儿的生活,常做些使院长头疼的事。但到唱诗班后,她使唱诗班有很大改观,并在周围一带名气大振。拉罗尔一伙从电视报导中得到克洛丽斯下落。追至教堂,在修道院院长及众修女的帮助下,逃脱拉罗尔一伙的追踪,警方赶到,将黑帮全部抓获。克洛丽斯和修女为到访的教皇演出。

苏艺成看得开心极了,她不断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山子望着她这么咯咯地笑,心想天天这样就起到了治病的效果了。

电影结束后,山子不想送苏艺成回医院了。他想有些病在医院里不一定治得好,不如回家自己调理?他对苏艺成说:“你今晚不要回医院了好吗?”

“那我回哪里?苏艺成说。

“去我家。”

“这要跟杨医师请假,他今天值夜班。”

山子见苏艺成同意了,抑制不住激动地马上在公用电话亭给杨医师打了个电话。

“苏艺成晚上不回医院了。”山子说:“明天一早回好吗?”

“不行。”杨医师说:“我们要对她的病负责任,你马上带她回来。”杨医师用命令似的口吻说。

山子绝望了。

山子把苏艺成送到医院,他酸溜溜地说:“你现在由杨医师管辖,不属我的范畴了。”

里安在家里翻看法国十九世纪油画家米勒的《喂食》《晚钟》等油画。里安读大学时就非常欣赏这个画家的作品。米勒的那种朴实的风格,那种很生活化的细节刻画使他十分佩服,并暗暗立志要做一个米勒。可社会是个大染缸,里安觉得在这个世俗不堪且利欲熏心的大染缸里,他这种只属于站在艺术边缘上的凡夫俗子注定要掉进这只染缸里的。世俗的力量比个人的力量要巨大得多,她是一块磁性大得无边无际的磁铁,她磁场的引力把一些凡夫俗子渐渐吸了过去。里安觉得他现在还在做着当米勒的梦实在让人发笑。米勒六百年前就死了,谁又真正当上了米勒超过了米勒呢?里安想到这里不禁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一会儿,他又想自己做什么事都缺乏恒心,比如在巴黎留学时想把中国画打进巴黎市场没成功,想把西洋油画学到家也没成功;他觉得自己真是凡夫俗子一个,没出息。他有点沮丧地把米勒的画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里。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妻子安峥回来了,赶紧去开门。

然而,里安一打开门居然发现是山子,他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正想招呼山子进来坐时,没想到被山子左右开弓地打了几拳。

“你为什么打人?”里安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山子说:“你奸污了我的女友。”

“我没有奸污她,我们是相爱的。”

“你胡说。”山子又上去揍了里安两拳。

这会儿里安也不示弱了,他与山子抱作一团厮打起来。呕嘟嘟一声,里安放在茶几上的两只玻璃茶杯打碎了,两个人停了下来,山子抹着额头的汗珠说:“算了,与你这种人打架太没意思,你他妈的不是人。”

“你太野蛮了,还亏你是个文人?”里安十分委屈地又说,“我与苏艺成是相爱的。”

“你这是婚外恋,你对她不负责任。”山子恶狠狠地说。

“她没有要我负责任,她不让我再去看她,你说让我怎么办?”里安说着说着流泪了。

山子说:“自从《廊桥遗梦》这部美国小说走红后,婚外恋就泛滥了起来,这样很不好,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去勾引你老婆之外的女人。”

里安抹干眼泪耸耸肩说:“男人有时候是控制不了自己的。”

山子走出里安的房门飞快地奔下楼去。他想他今天怎么了?这样蛮横无礼、放浪形骸、连里安的私生活都管起来了,其实他有什么权利呢?无非是对苏艺成的爱化作恨在他身上发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