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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成年人的童话(1)

金庸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办了

走到铁门前,才发现这是后门,锁着。如果绕到正门,就要晚几分钟见到查先生。我一步登上铁门栏杆,爬越起来。肩上的背包和相机吓坏了似的直捅我,叫我快下快下。我以前爬过门,不过这个“以前”是什么时候?童话的开头常常这样写:很久很久以前。这次用两条病腿爬门,真有点奋不顾身。查先生说“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八个字可以概括侠的精神。查先生人称大侠,这四天来我天天见大侠,或许沾了一点侠气,也飞檐走壁起来。

查先生说过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授,80年代中住院期间下肢瘫痪,两腿皮包骨头。每天用双手拉住病床上边的栏杆练站立。五分钟下来已是一身冷汗,再坚持不住。正好同病房的人带着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北大那位教授就把这部书放在病床上,一边拉床上栏杆,一边读射雕英雄,径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这一次他站了十五分钟。《射雕英雄传》他是站着读完的。待他站着读完金庸的三部武侠小说,他架着一根拐杖出院了。

北京大学的高科技企业北大方正,京城几乎无人不晓。方正的某位负责人忙得十年不敢碰小说。惟一能把他从计算机旁拉走,而且使他连续两天不工作的,惟有金庸。他去上海出差时带上两本《笑傲江湖》,读完了直着急——还有一本在北京没带来。可是他还得有一个星期才能回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星期他才能知道令狐冲和任盈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金庸小说的绚烂壮阔可不是电脑软件能编制出来的。

北京大学有多少金庸的读者呢?北大周围的书店可是没有一本金庸的书——进货多少售出多少。

1994年10月25日,北京大学举行授予查良镛先生北大名誉教授的仪式,并有查先生的演讲。如果不是凭票入场,那么礼堂或许会变成爆米花。学校说每班发五张票。学生说不赞成发票,发给谁不发给谁呀。抽签,抓纸球。无线电系九二级一班三十几人,有二十多人读金庸。我问了几个学生竟都是读完十五部小说。说功课紧张,只有读金庸的书可以忘却一切,无比快乐又得到了休息。五张票怎么分?每个宿舍先抽签,从抽出来的人里再抽五名幸运儿。抽不上的对幸运儿“威逼利诱”,说只要你让给我去听演讲,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要不请你吃小炒(学生食堂的好菜)?要不以后我代你打开水?咱俩一宿舍住着一食堂吃饭的多好,你那天正好有课,你就让给我去听吧!金庸讲话我准保全记得住,听完了给你传达还不行吗?

不行。

25日下午查先生演讲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大教授严家炎在贺词中讲到查先生用十四部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写成的对联。他刚念了“飞(《飞狐外传》)雪(《雪山飞狐》)连(《连城诀》)天(《天龙八部》)”,全场学生像大合唱似的一起接下去念:“射(《射雕英雄传》)白(《白马啸西风》)鹿(《鹿鼎记》),笑(《笑傲江湖》)书(《书剑恩仇录》)神(《神雕侠侣》)侠(《侠客行》)倚(《倚天屠龙记》)碧(《碧血剑》)鸳(《鸳鸯剑》)”。我看整个礼堂一排排学生在“大合唱”,不知怎么想起了合唱《欢乐颂》。唱罢全场大笑。因为会心,因为高兴,因为共鸣,因为来劲。

查先生演讲时,学生们一直笑,一直张着嘴。好像嫌耳朵太小,干脆张大了嘴来听。或是嫌两只耳朵不够,要张开第三只耳朵。

大会一结束,查大侠嗖的一下就没了——被人保驾进了贵宾室。警卫们层层把着门,每次放四名同学进来。学生捧着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包括翻版的盗版的,自觉不自觉地四人一行排着队走向查先生请他签名。我走出贵宾室想拍摄二道门外蜂拥的学生。不,走不出去。那么多人在合力往门里挤。警卫打开一道门缝,就见外边的学生像叠罗汉般叠在门缝里。警卫催我快快快回贵宾室。情势这么紧张,我匆匆照上两张就往里撤。

27日查先生第二次在北大演讲。演讲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不到十二点持票的学生们就进礼堂抢前边的座位了。我走到北大正门,发觉情势更紧张了。警卫不让我进。北大友人介绍我是作家。警卫说:证件!我什么证件也没带,怎么办?狼狈不堪像街头被追查被吆喝的无照商贩。后来,后来一急就来个妹妹大胆往前走。

礼堂外边哄哄地挤满了想走近大侠的发烧友。面前只有人没有路,只有人的墙,没有了可以进入其中的门。除非一跃而起,飞将过去,嚓嚓嚓几下从空中降下。

我记不清怎样穿越人墙,怎样突破一道道警卫的。几次被人喝住:喂,你上哪儿!喂!你!

我?我是谁?我乃今天一侠客。昨天和明天就不一定是了。今天好像进入一个武林世界。学生抱着金大侠的书,大侠演讲完,学生们站起来涌向前。好像武打片里的武林高手,眼看都要腾空而起,几个筋斗翻到讲台旁。主持会议的北大教授对着麦克风说:现在的情势,金先生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办了。

这位教授在演讲开始前一口一声查先生,待查先生讲完武侠,教授不自觉地称金大侠了。大概也物我两忘地进入金庸的武侠世界了。

又是警卫手拉手地拦住全场武林高手。我走到贵宾室门口,那边已拥满学生,挤着呼着叫着要见查先生。不知怎的就乱起来,有人扭打起来。大约五年前,查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说小说里每次武林大会后总是盛宴,接着就打个你死我活。这次我们开武侠小说研讨会,也是武林大会,不过诸位小宴后,千万别打斗。

28日查先生与北大中文史哲教授座谈前,发生了我爬越铁门的全武行。

金庸谈经济讲武侠论人生

查先生与北大师生的三次演讲和座谈,我切碎、分类,再装进这只大拼盘——

我这次能和北京大学拉上一点关系,感到很荣幸。(全场大笑)我伯父当年就是北大学生。家乡人不知道他成绩怎样,只要听说是北大的,就觉得不得了。(大笑)我一直做新闻工作,什么都懂一点,不过很浮浅,不像北大教授那么有学问。Knowsomethingabouteverything.Knoweverythingaboutsomething.做教授我没资格,幸亏是名誉教授,讲错了也不要紧。(笑)

4月去绍兴时,人家在兰亭叫我写字。我说在王羲之的故乡怎么能写字?兰亭挥毫,班门弄斧,草堂赋诗,都是太狂妄了。今天再加一样:北大讲学。(全场大笑)

北大有特点。一是深切地关怀国家社会,二是有容乃大的学术空气。我每年在牛津大学待一段。那里博大的学术空气是世界一流。但是对国家、社会、人民的关怀就远远不如北大了。

牛津大学原来的一位副院长,是研究东亚经济的。他有很多数据,说中国在1820年之前,经济收入一直是全世界第一。他说到2020年,中国又是全世界经济收入第一。我觉得他,分析得相当有道理。

不同的文明遇到挑战,如果能够应付,就能发展;不能应付,就要消退。我们历史上,常常先统一,再腐败,然后有人入侵。不过中国人有韧力,经过文化的同化融合,把入侵变为转机,又统一壮大。唐宰相中至少有二十三人是胡人,也就是现在说的洋人。唐朝可以说是鲜卑人和汉人的共同统治。历史上哪个民族强大了统治一下,轮流坐庄。少数民族对我国的发展有很大贡献。我一直想写文章,不赞成说元朝、清朝是异族统治。不是异族,是中华民族一部分。

今天世界面临资源浪费、环境污染、人口爆炸。中国的强调和谐、合作、团结的哲学思想,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泰晤士报》总编辑说,19世纪金融中心在伦敦,20世纪初在纽约,21世纪,肯定在中国,在北京还是在上海还不知道。我看,在北京在上海不是问题,在中国就很好。(全场大笑,全场鼓掌)

香港前景我是看好,所以我把我在香港的旧房拆了重建,现在还没建好。

讲到武侠小说(全场快活大笑),有一位洋人介绍我,说我是写功夫小说的。我就不大喜欢。功夫只是表现形式。打斗不是武侠最主要的部分。侠,是不顾自己生命危险,主持正义。武侠小说是侠义的小说。义,是正当的行为,是团结和谐关系。譬如中国固有道德现念:朋友妻,不可戏。但是在外国,这是很重要的故事。西方是向上面的,对上帝负责,所以个人主义发达。中国是横面的,讲究人际,所以集体、群体发达。义,是中国团结发展的重要力量。

武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中国文学传统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中国的侠常常代表反叛的平民思想,不过不是针对法律的。老百姓常说:你不讲王法了?百姓对王法是尊重的。是贪官先不守法。老百姓还有句话叫:老天爷你要长眼睛。所以有宋江的替天行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文人也可以有侠气。李白有《侠客行》。有侠气也是侠。

我小说的主角里,韦小宝不会武功。(大笑)有人喜欢韦小宝,说小宝是不是一种理想。不是。韦小宝是适应能力强。他的性格是清朝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中国人去海外安身立命,在很多大城市发展起唐人街,表示我们中国人有很强的生命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

有同学递条,问武侠小说有没有不良影响(大笑)。我看,如果吃饭吃下十八碗,也有不良影响。(笑)如果读武侠小说失去了节制,妨碍了考试,就有不良影响。还有,可能产生暴力方面的影响。(笑)当然是马路小青年,对北大学生不会。北大戴眼镜的人多,太用功,要注意身体,多一点尚武精神也好(大笑)。太用功了,也有不良影响(笑)。

有张条子问我是不是特别喜欢忠厚老实的小伙子和美丽聪明的姑娘结合(大笑)。如果聪明美丽的小伙子和忠厚老实的姑娘结合也很好,不过(全场大笑)如果两个人都忠厚老实也很好(大笑)。如果两个人都聪明美丽就可能有点麻烦了。(全场大笑)

小说里有琴棋书画,有的同学以为我都懂,其实我真正懂的,只有围棋。写小说与做学问不同。不懂得的地方可以避开不写。做学问就不能避开了。

武侠小说将来怎么发展,我看希望在内地。内地有不少翻版书,我也不很生气(笑)。我的书接触到很多内地读者,我很高兴。当然收不到版税不是很高兴。(大笑)

我在爱丁堡大学讲学时,讲过《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消失》。我在国外头两三天可以吃西菜,然后就找中国菜。在巴黎法国菜很好,吃多了就不及中国菜。(笑)我们的小说可以西化,但不可以全部欧化。武侠有没有是无所谓的,但是中国传统文化要保留发展。《水浒》看了一遍一遍,不是看故事,是看文字。读我小说的人,不见得喜欢打斗,是喜欢这种传统的文体。不必讲雅和俗,总要大多数识字的人喜欢才行。(笑)

有同学问我爱情经历。我想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经历很多。(大笑)

中国人年纪大了,渐渐由儒入道,也有入佛。常说淡泊名利,这是道家思想。我自己与很多中国人一样,觉得有些事最好淡泊一点。一切看淡一点,幸福就增加一点。幸福程度不相对于得到的,而是相对于愿望。增加知识是人生最大愉快。我喜欢在大学接受文化生活,听听课,讲讲课,和年轻人交朋友,在大学里混混,很高兴。

听查先生讲话。想到他小说的内力,核心或是个“义”字?他小说的张力,关键或是个“博”字?他从1955年到1972年,每天写一千字武侠和八百字社评。这次他在北大的演讲座谈,武侠也有了,社评也有了。

金庸喝豆汁吃生葱蘸酱

查先生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太太?如果叫大家构想,一万人就有一万种设计图样。但是只有一个人的设计对了:查先生自己。

查先生博大丰厚,好像生下来就洞悉古今通晓中西。他太太纯真可掬,好像再也长不大。反差很大而气韵很合。两人结伴而行,使人觉得人生是这样的丰富而美丽。

今年他们到浙江,到台湾、新加坡、日本、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法国,10月24日又到北京王府饭店住下。25日、27日、28日都要去北大,26日中午他们驱车到西城辟才胡同17号。查太太说她还是第一次进胡同。这个17号,是个四合院,门口挂块牌:“忆苦思甜大杂院饭庄”。所谓苦,也就是老北京过去常吃的饭菜。进屋就上炕,这于查太太又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