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三十二摄氏度的高温下,一步走进了零下十八度的一个冷库。温差五十度。穿上棉大衣还直缩脖。与我一起进冷库的一位同伴对我笑指那些冻猪,说攀钢这样好,你若不好好写攀钢,那就对不起了,今天把这冷库的门一拉,你就和它们一起呆着吧。冻鱼、冻肉好化冻,人心要是冻结了,如何来化?这里存放着一千二百吨ABCDE之类。真是什么没有?听说赵忠玉曾经让攀钢电视台在电视节目里教生活在山城的攀钢人怎样吃螃蟹。在攀钢,不要说在老少咸宜的文体楼,在堆满家电病历卡的服务部,在可以预订酒席的木棉公寓,就是在这冰冻的冷库,我也看到了赵忠玉率真、热诚的笑。赵忠玉是无处不在的。
冷库外正在建一个五百吨的无人管理、仪表报警的水果冷库。攀钢引导职工改变膳食结构,水果需求量日增。1988年每人平均的水果消耗量,攀钢是六十六斤,日本是八十九点五斤。这个无人管理的水果库今年6月1日就可使用。库外建一个火车站台。从火车上卸下的水果不用再经过高温天气,通过提升机直接上二楼冷库。
冷库的食品源源运往公司五十二个职工食堂和培训中心的第一餐厅、第二餐厅。餐厅为职工食堂培训红案、白案的厨师,使职工食堂餐馆化。餐厅里有一间一个特色的红棉厅、晤憩厅、天晶厅、钒葩厅、天衢厅、烤鸭厅等。人家告诉我这里烤鸭厅的厨师是送往北京全聚德正宗培训的,做出的烤鸭比正宗还正宗。攀钢职工常在这里举办婚宴。周到的服务,亲切的环境,可人的菜肴。攀钢人说结婚时养成的文明习惯不容易背叛。
攀钢每天在职工食堂就餐的人次,约十多万。我从第一餐厅出来顺路走进五十二个之中的一个职工食堂。我一看,真觉得攀钢人有足够的理由自豪,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嘴馋。糯米汤圆、糯米麻团、豌豆黄、小糖饼、春卷、面窝、抄手、凉面、金饼、饺子、锅贴、凉糍粑、米面糕、蛋烘糕、赖汤圆、云南米线、天津狗不理包子……只一个小吃部,我愿天天在这里驻足。凉菜部,我数了一下,二十五种,还有十来种未及端出来。因为距开饭还有些时间。酱菜部的师傅是去桂香村“留学”回来的。自然更有小炒、大灶。这一个三千多人就餐的职工食堂,专有一间供一家一户包桌包伙的大屋。一家有一个本子。明天想吃什么,今天写上就行。一月结一次账。我翻开一本。一个三口之家包一个月的中午饭,顿顿有肉有菜,总共才三十二元!哦,我怎样才可以在这里就餐?
攀钢有十八个幼儿园。每个生活区一个。我走进清香坪生活区的幼儿园。我望着那游泳池、那大平台,我问这幼儿园的造价多少?说是一百三十多万。幼儿园为每个孩子准备好春、夏、冬三套铺盖。母亲在攀钢的每月交三元钱,三岁以上的每月只交两元。独生子女免费。任何钟点都可接送孩子。保健医生负责制定每日的营养食谱。一间最大的活动室里隔成一个个小活动区,写着:百货店、邮政局、美发厅、娃娃书店、医院、火车站、售票处、交通亭等。图书馆沿墙一圈的桌上,摆满了昆虫、种子和矿藏标本。光是矿石就有晶矿、风云矿、烧结矿、石灰矿等二十来种。美术室里的画家们在学吹画——把墨汁洒在白纸上,用嘴吹墨汁,吹出一张张随意洒脱的现代画。一个孩子正在旁若无人地用电子琴弹《欢乐颂》。他刚学了两个月琴,如何就弹出了《欢乐颂》?或许这里的孩子更懂得欢乐。
赵忠玉说,老讲工人是主人,这主人吃不好睡不好叫他们怎么体会自己是主人?搞好生活后勤,是最具体、最实在的思想工作。是的,如果抽象地号召为集体做贡献,好像为集体贡献就是要牺牲个人利益,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对立起来了,那么,一个抽象的大目标如何能有凝聚力?赵忠玉要让攀钢人过上好日子,使他们感到集体的利益与自己的切身利益真正是休戚相关的。他们是在为攀钢的利益也就是在为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奋斗,他们才能有主人翁的意识。地处西南山地的攀钢才会由原先的人员外流或者说一江春水向东流,变为现在的孔雀西南飞。
赵忠玉对张祖生说,要让攀钢十几万人吃好睡好,我们这些人就不能吃好睡好。要想办法使攀钢职工的生活再上一个台阶。企业家就是要胡思乱想。
精彩、敦厚的张祖生,也感到沉重的压力。
公关先生们
美国《华尔街日报》1989年10月17日发表美记者伊格内关于攀钢工人生活的报道。攀钢让伊格内走门串户,不事先向工人打招呼。赵忠玉说了,老百姓最怕搞形式主义。伊格内走进炼钢工人李师傅家。李师傅对他说:“一个中国大工厂的厂长可以当美国的一个市长。但是,我认为一个美国的市长管理不了中国的一个大工厂。”
1988年,攀钢电视台播放他们拍摄的关于怎么住攀钢蓉城大厦的电视片。这幢十五层的大厦建在成都。因为工人来回探亲大都路经成都换车。不少工人从来没有坐过电梯,不知道电梯怎么个坐法。想下楼的反上到了顶层。还有,怎么用大厦那种冷热水器洗澡。再有,怎么用每一层的擦鞋机。还有,还有……
攀钢六万全民职工中,只有四十多个是攀枝花市的人。工人回家探亲,为了省钱往往在成都火车站蜷缩一夜等车。有个一线工人带着他用一天三十斤汗水、一年多少汗水攒下的一笔钱,在火车站让小偷给扒走了。赵忠玉痛心疾首:我们的工人出门这么难,这只能说明我们攀钢领导的无能!然而想盖一幢高楼,就得面对征地、搬迁、没完没了的盖章和无尽无休的难处。但是,一定要让我们的工人,让为攀钢创造财富的人一到成都就有归宿,一到成都就可以洗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可以洗澡。要让他们一进大厦就有一种攀钢人的自豪感。狠狠心,干。干了就干了。
1986年破土,1988年夏大厦逐步完工。攀钢的子女到这里就业,准备接待自己的叔叔、伯伯。电梯还未调好不能启用,那么,从楼梯把客房设备扛上去!先搬十五楼的卧具,再搬十四楼、十三楼。一个小姐下楼时累晕过去了,倒下去了。正好倒在扛着重家伙上楼的大厦副经理唐克非的身上,玉体安然无恙。还要自己搞绿化,还要出去打三分钱一暖瓶的开水。邢绍钦说话:锻炼队伍。搬一层,整理一层,多棒。有人指着整理好的一层客房对邢绍钦说:你住一宿看看。邢绍钦说看看就高兴,不能住的。
邢绍钦是大厦总经理,五十岁出头了。听大厦的一个姑娘说,搬卧具上楼,他是主劳力。一个人扛一只沙发一口气直上十五层。一上午他三次直上十五层。1989年3月1日,大厦正式开业。一万八千名单身职工的探亲往返,是大厦首先要着力服务的。大厦的工作人员住在院子一侧的居民楼里,如消防队似的常备不懈。晚上也随叫随到。他们晚上出门也要请假。邢绍钦来成都三年了还没有逛过街。只看了一次电影,还是在一次会议上集体看的。我看邢绍钦,又是一个高大厚实的攀钢形象。只是他的眼睛、他的脸色明显地在发出疲劳过度的信号。他黑黑的发,方方的脸。双眉双眼和嘴好似用极简练有力的笔触横着画了五笔而成。除了鼻子笔直,其他都是横道。直的直,横的横,方方正正,木结构似的。
探亲职工往返路经成都,大厦一律有大轿车来回免费接送。职工急于回家乡,一般只住一宿半宿,大厦一律不收住宿费。吃饭每人每天补助三元,自己只需拿两元,吃得很好了。蜜月旅游的职工可住夫妻间,十元钱一天,一应俱全。攀钢来旅游的学生,可住双层铺,每个房间的洗澡间、彩电同样俱全,一天只收两元。外单位来攀钢办事开会的,或是就在大厦里参加各种会议的,可任选自下而上档次不一、收费不一的客房,直至十五层的贵宾套房。十五层上面,整个儿是层顶花园。东南西北四面都可观赏成都夜景。更有花圃、假山、喷泉、酒吧、葡萄架、金鱼池。老年职工爱观鸟,于是有一大鸟屋:画眉、相思、虎皮鹦鹉。职工的子女爱看猴,于是有一猴屋。猴们正在荡秋千。都是公猴,养不住,老打架。公猴母猴在一起,创造爱的世界。大厦备有照相机,职工常带着妻儿在这里游览兼照相。大厦还有快餐部、小卖部、理发室、医务室,且与市内几家医院有合同关系。往返的职工若突发急病,不同的病可送往不同的医院治疗。总之,职工到了大厦,就是到了家。不,比到家还方便、还放心、还更具有安全感。
我住在大厦时,看到电梯旁竖着一块大牌,上面写着通知:
去攀钢参加攀西资源综合利用会的代表送站时间:
93次,本厦开车时间15∶00
321次,本厦开车时间17∶00
91次,本厦开车时间21∶00
下面署的日期是1990年5月1日。这个综合利用会,有各地来的三百人,将于7日开完会离开攀钢,8日返回成都,又要为这三百人买车票、机票送回各地。同时,高教委今年分配大学毕业生的会议,7、8、9日在攀钢召开。五百人。还有一个发电厂初步设计审查会10日在攀钢召开,一百多人。而我知道昨天大厦又刚中转了五十来人去攀钢开二期工程现场办公会。
而大厦接待科总共只有六个人——六位公关先生。一个管接待,一个负责内勤兼汽车调度,两个专管买火车票和接送火车,一个专买飞机票和接送飞机。还有十辆车和八名司机。当然,还有一名科长联络工作、传递信息什么都管。六位公关先生之一,科长方树明,因累瘦得快没有了,也就容易从人们记忆的库存中失落。离开大厦前,我和他聊及九年前我从攀钢到成都,去过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印象很深,深到因此加深了我对成都的感情。就是奇怪,怎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去的、与谁一起去的了。方树明说是他陪我去的。那时他在攀钢的成都接待站。
天!我对他竟是全然没有一点印象。那么,让我好好看看他。别让他再从我的记忆中滑落。不过他实在是太瘦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占有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唯一买机票、接送飞机的公关先生杨孝定,人称杨飞机。我拾捡了大抱的树枝、树根想带回京。可那么长的树枝,让上机吗?临行前夜,杨飞机也不说什么,把所有的树枝都抱走,用纸、用绳绑成整齐严实的一捆。临走那天清晨六点,我床头的电话响了,杨飞机的声音:该起床了。他还提供电话呼叫服务?昨天午夜我还看见他和几个人在屋里说事儿,天知道他是几点才睡的。我说你一早起来送飞机,昨晚住大厦了吧?他说不,他们有制度的,工作人员一律不准住大厦。在家里开闹钟就是。我说那要吵醒全家的。他说惯了。
攀钢蓉城大厦,一项看不见数据、摸不着成果、显不出英雄、作不完牺牲的事业。
大厦楼前挂着醒目的横牌,上面明确地写着攀钢1990年度的奋斗目标,那是长长一系列用数据标出的铁、钢、钒、渣、利税等等。我想起赵忠玉常说的:曲线抓生产,有人才有钢。
“这是不是要整我啊?”
一个星期天早上八点钟,我到赵忠玉家去堵他。他说今天还是没时间。我说是你没有星期天。他说这可不是本事。这是没本事的表现,水平不高只有用时间来补。他讲话越发地快了。因为这天一个油库要搬家。他定的事,没有不认真办的。
不认真办事,不认真办的事,办事不认真的人,只认真于谋私。他们自己认真谋私,要求他人认真办事,——我们因此耽搁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时!
我其实也知道堵不住赵忠玉。他出门,我就看她。他对我讲过,我离开攀钢九年,这九年中作为他的个人生活,最大的事是她。赵忠玉自称家里从此多了一个“老板”——他的小孙女菲菲。
菲菲心目中的“老板”可不是她爷爷,是幼儿园老师。最可欺负的才是她爷爷。爷爷犯痛风病,中午想休息会儿,菲菲说爷爷,我教你跳小鸭子舞。爷爷乖乖地站起来。菲菲模仿幼儿园老师的语气:爷爷你要听老师的。手要摆,脑袋也要左右摆。跳的时候眼睛要跟着手走。就这样。开始,不对不对。算了,换一种。我先跪下,你围着我转。
爷爷围着她跳了一圈。
爷爷,现在你跪下,我围着你跳。好。现在爷爷,我们练功。先跪在地上,身子向后弯,一直要弯到身体躺倒地上。菲菲,爷爷不行了,爷爷要休息一会儿。不行爷爷,你要听老师的话。菲菲说着模仿老师用铅笔敲了敲桌子。
总是奶奶赶来搭救爷爷。奶奶责问菲菲,说好不要到处乱贴不干胶画片,怎么厨房门上又贴了那么些画片?谁贴的?菲菲说:不是我贴的,是爷爷贴的。奶奶问爷爷,爷爷承认是他贴的。原来菲菲怕自己贴了被奶奶说,拉着爷爷代她贴。
我看菲菲正在画的小人。我说怎么都不画脚啊。菲菲说画脚不好看。她画人就画一个圆圆的脸,头上长的不是头发是花瓣。一个个“人”都长得像盛开的花。很有想象力,很独到。中午我告别菲菲,正好看到赵忠玉回来了。我和菲菲站在楼前。赵忠玉一脸疲惫,只看见菲菲没看见我。他对我说走啦?面孔对着我,眼睛没有看见我。他的神还在那油库上还是哪个工地上。我才觉得,赵忠玉是爷爷了。菲菲,他说,爷爷带你去买冰淇淋。他说着似乎与我作告别状。但只是机械地,还是看着我而没有看见我。我才明白菲菲在他心目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只有菲菲能使赵忠玉获得片刻的松弛和短暂的超脱。
云,飘落在半山腰。烟,在山顶缭绕。烟连云,云接烟,烟如云,云若烟。烟云茫茫中,远方的山头像远古的城堡。这里是青藏高原、云贵高原与四川攀西交界处。盘过一山,又是一山。不见人影只见山。汽车好似再也开不出山去,再也见不到人了。从车窗看下去,峭壁下是冰凉湍急的金沙江、雅砻江。攀钢人关照我今天要坐吉普,因为小轿车没法在这山路上行驶。上车前又说此次路遥且险,特意为我找了一位吕师傅。我揣摸着路上的风险,再看吕师傅的身影颇有些肃然。上车坐定后才发现不是什么“吕”师傅,是女师傅。她一声不吭。背后看去,她穿着带肩章的暗蓝外衣,很像一个赳赳武夫。头发像香港武打片里的女侠那样盘着。金色的发卡和金耳环,都使她增加了坚挺的金属感。我耳边像似听得刀剑碰击声。她或要把我带入荒山莽林中,谒见哪路法师?我们开进一个二滩沟隧道,又进一个偏岩子隧道。黑黑的地上一半是水一半是钢筋,有些鬼火似的灯光。有人在干活。看不到他们的脸。车在这个黑沉沉的隧道开了十来分钟,我只觉开进了一个凿石取火的原始时代。车颠簸着,震荡着,总算开出洞口。回首一望,洞里什么也没有。
同行者突然叫我不要往车窗外看。车,一路开上陡峭的山道。车轮下是无底深谷,一看头晕目眩,灵魂出窍,飘飘忽忽地觉得此刻就要结束人生之旅。于是再不敢造次。总算到了我要去的攀钢黏土矿。女师傅走下车来。我说你辛苦了。她笑着脱下暗蓝外衣,露出红白相间的漂亮衣裙和时装鞋。那长眉、那丹凤眼,颇具现代东方美。真难想象她就是刚才那个不动声色地带我“历险”的“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