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的苦,诉得合情合理,凤姐的责问,问得合情合理。所谓一日夫妻百曰恩,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做丈夫的怎么能诅咒妻子?凤姐认为,经过这次公开泼醋,把贾琏背后咒她死的事公之于众,她已经没脸见人、也没法跟贾琏维持正常夫妻关系了。
贾琏很聪明,凤姐的问话,他根本没法回答。他能正面回答为什么咒妻子死吗?不能。他能回答为什么在他心目中妻子连淫妇都不如吗?也不能。所以,贾琏来了个偷换概念的回答。他表白,因凤姐泼醋,他已当众下跪,很给凤姐面子了:“昨儿是谁的不是多?”不讲自己有什么不是,只论哪个不是多!真是无耻之极、赖皮到家!却又机变之极、聪明到顶。
凤姐跟贾琏的裂缝,通过这次泼醋,渐渐不可逆转。
“凤凰”需容“野鸡”乱飞
凤姐泼醋,贾琏的好色下作、无情无义、无赖无耻,登峰造极,被写到极致。
曹雪芹笔下的顶级花花公子是贾珍贾琏。两人都寡廉鲜耻,都洋相出尽。贾珍玩弄女性玩到儿媳妇和小姨子头上,贾琏寻花问柳,寻到“脏的臭的都拉到屋里”。
贾琏无理,凤姐泼醋,但贾琏有他的尚方宝剑:他是男人,有宗法社会规定的不可侵犯的夫权。凤姐捉奸在床,却既不敢问罪贾琏,也不敢动手跟贾琏厮打。只是“柿子专拣软的捏”,跟鲍二家的厮打,打无辜的平儿。凤姐怕贾琏溜走,堵着门骂,仍然不敢骂贾琏,只骂平儿和鲍二家的:“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王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只是在骂平儿和鲍二家“淫妇”时,捎带着骂贾琏为“王八”,当平儿忍无可忍找刀子寻死时,凤姐“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吧!,”凤姐向贾琏撒泼,却是叫贾琏勒死自己,并没要勒死贾琏!撒泼也撒在封建宗法制限定范围内。这一点儿曹雪芹写得很有分寸。
贾琏的性格中有所谓“光棍性”和无赖性。凤姐泼醋,他怎么应对?他撒野。抽下剑来要“一齐杀了”,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尤氏等到来,贾琏“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明明自己错了,却在众人面前“表演”杀妻,真是无耻之尤!贾琏蛮横乃因为他占据有利地形,有崇高夫权!凤姐哭着往贾母跟前跑,贾琏居然拿着剑赶到祖母跟前,“明仗着贾母素曰疼他们”,“逞强闹了来”。贾琏有恃无恐因为他有封建礼法维护,更因有祖母庇护。山东有句俗话,叫“一拃没有四指近”,孙媳妇再得宠,如何能比哪怕不成器的孙子呢?
然后,曹雪芹像画连环漫画,描绘贾琏在贾母跟前三个表情和动作:
第一个表情是“乜斜着眼”,真妙!
这个表情既是无耻像,又是醉酒状。贾琏带着这副表情说什么话?说向祖母撒娇的话:“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表情醉,话语一点儿不醉,理直气壮、话中有话:我是咱们贾府顶门立户的男人,她怎敢骂我?!凭什么骂我?老太太惯孙儿媳妇,难道孙儿,您不该撑腰、不该加倍娇惯吗?
第二个表情是“撒娇撒痴,涎言涎语”,更妙!
这个表情是无赖像,又是娇儿状。贾琏带着这副表情说的什么话?“还只乱说”,语无伦次、强词夺理、满嘴喷粪。此时贾琏有点儿醉,更“倚醉撒娇”,试探祖母对自己的娇惯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第三个表情“趔趄着脚儿出去了”。绝顶妙!
这是个精彩的形体动作,“趔趄着脚儿”,是脚步不稳、醉醺醺之状,但却目标明确“出去了”,溜号了。为什么?因为此前贾母发话:“我知道也不把我们放到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怕老子,赶紧脚底抹油。其实,贾母肯定不会把贾赦叫来,叫她的孙子皮肉吃苦。用老子吓唬儿子,是贾母惯用手法,“把他老子叫来”,对付宝玉,也对付贾琏,但仅仅是奶奶吓唬孙子,不会有实际行动。
稍微细心点的《红楼梦》读者,看曹雪芹对贾琏表情的天才描写,没有不拍案叫绝的。“乜斜着眼”、“涎言涎语”、“趔趄着脚儿”,简直把花花公子贾琏画活了,画绝了。
谚曰“好汉无好妻,赖汉眠花枝”。上天不作美,凤姐这只雌凤偏偏配贾琏这么只“野鸡”,还要被背叛、被诅咒,实在悲哀到家。
更悲哀的是,凤姐泼醋受到邢夫人、王夫人、贾母批评。
当贾母说贾琏时,邢夫人、王夫人也在说凤姐,说了些什么?曹雪芹没具体写,也不必具体写,有贾母一段话,足矣。
贾母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
这是非常温和的说词,也是极其严厉的教训。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贾母固然是安慰凤姐,但最主要的,却是旗帜鲜明地维护孙子的夫权:其一,贾琏寻花问柳,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什么要紧事。其二,贾琏所作所为是国公府惯例,不必大惊小怪。其三,贾琏可以乱搞,凤姐不能吃醋。
贾母对凤姐因为“多吃了两口酒”而吃醋表示宽容,实际是宣布:如果凤姐不吃酒也吃醋?那就绝对不能容忍了。贾母的话说得温婉巧妙,教诲敲打凤姐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因为,封建社会,夫为妻纲。丈夫既可以一妻多妾,也可以采野花、打野食。妻子只能嫁鸡随鸡、从一而终,只能以丈夫为“天”,绝对服从丈夫。丈夫对妻子不满,可以一纸休书休出门,丈夫有权因“无子”等七个理由宣布休妻,而“嫉妒”或吃醋,是“七出”之首!
贾母承诺叫贾琏给凤姐赔礼,赔什么礼?也值得推敲。
首先看贾琏如何向贾母赔礼?贾琏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琏不承认寻花问柳有错,也不承认仗剑杀妻有错,只承认惊祖母的驾有错!
贾母如何教训不肖孙子?更值得推敲。她居然批评贾琏寻花问柳的审美趣味太低下!有凤姐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还要偷鸡摸狗,还要“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言外之意,贾琏打点儿野食吃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吃的档次太低、太丢身份,放着五星级饭店的石斑鱼不吃,跑到夜市上吃起小河沟的泥鳅来!太栽国公府的份了。
贾母还说贾琏“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人,你还亏是大家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似乎贾琏的错误不在于招不招淫妇,只在于为淫妇打老婆。言外之意似乎是:淫妇可以招,老婆也可以打,只是不要为外边的淫妇打老婆就成了。
这位老太君,还有点儿是非概念不?
有。男权社会的是非概念,国公府的是非概念。
贾琏如何向凤姐赔礼?他真为偷鸡摸狗赔礼?不是。贾琏在这节骨眼上,也忘不了凤姐是他性骚扰的主要对象!贾琏听到贾母命他赔礼,“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贾琏这才决定赔礼,“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实在庸俗到顶无耻到家。
凤姐的脸色又是伏笔。脂砚斋在“黄黄的脸儿”旁加评:“大妙大奇之文。此二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凤姐泼醋,热热闹闹、轰轰烈烈,闹出什么结果?
闹出鲍二家的上吊。鲍二家的自杀,完全是贾琏的过错。国公府女仆跟主子上床被当场捉住,主妇大闹,没脸见人,只有寻死。听说鲍二家的家人要告状,“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她表示:她没一个钱,让鲍二家的人只管告去告不成,倒要问他个以尸讹诈,!”凤姐听到人死而“笑”,表示“有钱也不给”,狠心到家,毒辣到家,其爱财如命和仗势欺人本性都显露出来。而贾琏许了鲍二两百两银子,并把银子悄悄放到家务开支中。
贾琏为平复这事动用了王子腾的势力,将来,树倒猢狲散,连王子腾也会受到连累。
对凤姐最不利的泼醋结果,是闹出贾琏寻花问柳被合法化!贾母的话,令贾链有恃无恐。
凤姐这只雌凤,不仅得和贾琏这只“野鸡”继续并翅飞翔,还不得不容忍贾琏像馋嘴猫儿似的,想吃啥野食就吃啥野食,想跟什么野鸡一起飞,就随便他们乱飞!
凤姐泼醋,贾母训话,凤姐得到深刻教训,吸取了经验。
再出来一个“鲍二家的”,凤姐还能这样泼醋吗?不能。
那么,凤姐怎么办?她改弦更张,重打锻鼓另开张。她笑吟吟地看着贾琏带着他的“野鸡伴侣”,比如说尤二姐,“自由自在”地飞,亲自引他们到大观园飞,到老祖宗跟前飞,为彰显凤姐贤惠而飞,为洗清凤姐嫉妒罪名而飞。
凤姐再也不“吃醋”,再也不“拈酸”,她“贤良”到家,“懂事”到家,忍让到家,她的妇德守得无懈可击。
同时,她紧锣密鼓准备网罗、伺候刀剪,将任何胆敢侵犯凤奶奶领空的雌野鸡,一网打尽,剪其翅膀、折其脖颈,要其性命!
主子该和奴才换位
最令凤姐想不到的是,平儿被她打了几下,居然极大地提高了在荣国府的地位。第四十四回回目是“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跟凤姐占据相同分量。
平儿是无辜被打。凤姐听鲍二家的跟贾琏说:“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听到贾琏埋怨“如今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就以为平儿私下有埋怨话,不假思索抬手打平儿。平儿实在冤枉,凤姐动手打她,说明凤姐内心一直提防平儿。平儿受屈,又不敢跟凤姐贾琏对抗,只能厮打鲍二家的,只能寻死觅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