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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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贾琏其实是“假恋”(3)

贾府三艳,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贾府所有女主子,都这样叫;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府所有男主子,都这样叫;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薛姨妈、李婶娘……贾府所有常驻“外来户”和偶然来的客人,都这样叫;从鸳鸯、琥珀到赖嬷嬷、林之孝家的,贾府下人,都这样叫。

“老太太”是对贾母最确切的称呼。因为,她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太太”,老了,顺理成章谓之“老太太”。

“太太”是老爷的配偶,“老太太”是老老爷的配偶。

“老太太”因老老爷而存在,是老老爷陪衬。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老太太”再尊贵,实际却是男尊女卑的称呼。

荣国公已逝,贾母现是荣国府实际当权者。她作为荣国公陪衬而存在的事实,却保存在贾府人记忆里。人们继续叫她“老太太”,习惯性地叫她“老太太”。

只有两人不叫贾母“老太太”,别出心裁另称呼。

打秋丰的刘姥姥见贾母时创造个特殊称呼:“老寿星”。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被贾母知道了。说,她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要凤姐请了来她见见。平儿带刘姥姥到贾母的房间时,看到这样的架势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裏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赔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其实刘姥姥比贾母大好几岁,如果地位平等,刘姥姥该叫贾母“老妹子”。但她绝对不会这样叫,绝对不敢这样叫。聪明的刘姥姥、观人观事人木三分的刘姥姥,进了贾府不从众,不叫贾母“老太太”,偏偏叫“老寿星”。这是刘姥姥有意投合贾母的心理。贾母什么也不缺,缺的是万寿无疆,刘姥姥就这么叫她。这是称呼,更是祝愿。乡村老妪把一品夫人的心思,琢磨到家了。

另一个对贾母不叫“老太太”的是凤姐。

凤姐和刘姥姥两人年龄身份不同却都猴精。

乡村贫妇和管家奶奶成了万绿丛中两点红。

刘姥姥“老寿星”的叫法在贾府灵光一闪,很快消失。而在贾府每天叫着,时刻叫着,响彻云霄叫着的,是凤姐的“老祖宗”。

贾宝玉等是不是偶尔叫个把“老祖宗”或“好祖宗”?我没仔细统计。整个贾府,只有凤姐永远不变地叫贾母“老祖宗”,发嗲时还叫“好祖宗”,凤姐简直可以申请“祖宗称呼”专利了。

更有意思的是,凤姐叫“老祖宗”只限于对贾母觌面叫。

在私下里,她跟其他人一样,也叫“老太太”。

第五十五回写探春理家拿平儿做法,平儿向凤姐汇报,两人说到将来的事,凤姐说,宝玉和黛玉将来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接着又说,“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连说两个“老太太”,绝口不提“老祖宗”。为什么?贾母不在场。

贾母在场,凤姐有时也叫“老太太”,但不是对着贾母叫,而是对他人说。比如,刘姥姥见贾母后,马上引起贾母的兴趣,要留刘姥姥住几天,凤姐见贾母喜欢,忙留客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

为什么凤姐当着贾母的面也用起“老太太”称呼?因为她是在对外人说话,她得遵守国公府的规矩!

剖析凤姐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如何运用“老祖宗”这个称呼,可以发现曹雪芹这个作家实在太棒了!他在一个小小称呼上,居然能把凤姐的伶俐过人、聪慧过人写得这么深刻。

原来,凤姐的“老祖宗”只是对贾母的当面敬称,也只限于当面称呼。.这称呼已变成凤姐跟贾母沟通感情的独门暗器!

每一声“老祖宗”都是孙媳妇给太婆婆戴高帽;

每一声“老祖宗”都是孙媳妇向太婆婆撒娇儿。

为什么说这个称呼是给贾母戴高帽?是凤姐向贾母撒娇?我们就得看看,到底谁是贾府的祖宗?荣国公。

贾母呢?贾门史氏,荣国公夫人,史太君。

贾母就是将来供奉到贾家祠堂,也只是荣国公配享。

可是在凤姐嘴里,姓史的就是贾家的老祖宗!

一声“老祖宗”,意味着什么?

您,就是贾府的荣耀;

您,就是贾府的章程;

您,就是贾府的王法!

这是多么巧妙的恭维!

多么天衣无缝的恭维!

每年每月每日都响在贾母耳边的恭维。

似乎不是恭维,却比任何恭维都重要的恭维!

凤姐分明指鹿为马。久而久之,梅花鹿硬是成了千里马。

于是,“老祖宗”这个称呼成了凤姐这位管家奶奶的“政绩”之一。而且凤姐早就在享受这“政绩”的“绩效”。

一个“老祖宗”昵称,给凤姐换来贾母各种昵称:“凤辣子”、“凤丫头”、“凤哥”、“凤儿”、“你凤姐姐”……直到“泼皮破落户”。

还有跟随昵称到来的种种贾母对贾府人事性倾斜:从对凤姐当众表扬,到私下关照,再到家政范围的破格使用、越级提拔。还有,当凤姐遇到正头香主婆婆邢夫人刁难时,“老祖宗”出手相助。

有位苏联作家说过:一个用得其所的字,可以给人以力。

凤姐一个用得其妙的称呼,可以给她以利。

这是小说人物凤姐给当代白领、也许不仅是白领的重要启示。

“这话老祖宗说差了”

什么叫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叫把“批评”讲得比表扬还好听?凤姐就是。

整个贾府,有哪个人敢当面对贾母说“这话老祖宗说差了”?

凤姐就敢。偏偏这“批评”老祖宗的话,令贾母更高兴。

冬天到来,凤姐建议在大观园开伙,免得宝玉和姑娘们大冷天为了吃一顿饭来回走受凉。受到贾母赞叹,说“我虽疼她(凤姐),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

这是贾母公开地、正式地当着众人的面,特别是当着邢夫人、王夫人两个婆婆,当着尤氏等妯娌表扬凤姐。

如果老实本分的孙媳妇,可能受宠若惊,来一番表示谦虚的话语。那就不是王熙凤了。

凤姐对贾母的称赞,采取什么态度?

“似乎反对”的赞成态度;

“似乎否定”的肯定态度;

似乎“犯上”的敬畏态度。

实在太绝了!

凤姐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例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世人都信得,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

这是多引人入胜的话!小小孙媳妇竟敢说史太君说差了?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说,都可以信,偏偏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这造成很大的悬念。估计此时贾母正好奇地想呢:倒要听听,为什么唯独我不能说、唯独我不能信?我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啊?

接下来,就像相声演员抖包袱,凤姐把悬念解释得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

这话,说得多恳切严密、多合乎逻辑?

这话,简直像天才侦探的天才推理!

这话,真像天外飞来,恰好眼前拾得!

这话,怎能不说到“老祖宗”的心坎上?

贾母“福寿双全”是事实,但造成这个事实的是什么原因?整个贾府哪个想到把伶俐聪明解释为贾母福寿双全的原因?只有凤姐。而这,恐怕是贾母最喜欢的解释。因为,对贾母这样的人来说,恭维她出身高贵?没用,因为她本来就是;恭维她福气超群?也没用,因为她司空见惯。只有恭维她智力出众,恭维她聪明伶俐,才能让她得到心灵的满足,得到意外的惊喜。

待贾母的欣赏天平完全向自己彳断斜,凤姐才拿出她最擅长的、似乎“没上没下”的法宝,表面拿贾母开涮、实际祝她万寿无彊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这话说得多么诙谐有趣?表面是凤姐宣称要活一千岁,实际是祝愿贾母活一千岁!聪明的贾母自然听懂,笑呵呵地说:“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凤姐居然通过几句玩笑话,令至高无上的史太君跟她平起平坐,称起“咱们”来,而且还都成了“妖精”!

凤姐再次创造了恭维艺术的新篇章,也再次收获了贾母的信任和宠爱。

当贾母同她偏爱的孙媳凑在一起时,常会出现这类活泼风趣的场面,凤姐敢拿太婆婆开无伤大雅、却是巧妙献媚的玩笑,贾母也从似乎越矩的语言中获得意外的欢乐。

贾母有这么个孙媳妇,真像皇帝有同时兼做弄臣的大臣!

对于“第一把手”来说,凤姐这样的“办公厅主任”是多理想的选择?

“好祖宗教给我罢”

连阿Q都喜欢说自己“先前阔”,何况贾母?

贾母在潇湘馆给凤姐上了堂“窗纱”或“丝绸”专题课。也可以说贾母和凤姐、薛姨妈、刘姥姥说了段精彩四人相声。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带她到大观园姐妹的房间走走,看到林黛玉的窗纱旧了,贾母对王夫人大发色彩学高论:“这个纱新糊上好,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呢。明儿给她把这窗上的换了。”

贾母一说,王夫人这块“木头”就木在那儿了。

贾母对王夫人说这番话,岂不是对牛弹琴?王夫人的最大特点是不喜欢美的东西,晴雯长得好,她厌恶;晴雯穿着美,她厌恶。她对晴雯的厌恶多半因为晴雯模样和行事有几分像林姑娘。王夫人私下特别不喜欢林黛玉,怎么会有心思替林黛玉布置房间?

凤姐不等王夫人开口就“忙道”,她在库房里看到好几种“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

凤姐对生活百事的观察何等细致、表述何等形象。凤姐如果做作家肯定是位出色的作家。

表面上看,凤姐似乎太不讲规矩了,贾母是对王夫人说话,为什么不等王夫人回答你就开口?这不是越礼违规吗?实际上,凤姐非但不能算是越礼,反而应该是给王夫人解围。机灵的凤姐可能马上断定王夫人不乐意接贾母这话茬,就灵巧地替姑妈接招。

有趣的是,凤姐的话受到贾母嘲笑:“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凤姐是真不知道这纱叫什么呢?还是故意把纱名说错?好给贾母创造彰显博闻多见的机会?二者都可能吧。

不管凤姐出于什么原因说错了纱名,结果是贾母的优越感膨胀起来。擅长凑趣的薛姨妈更老辣凭她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她,连我们也听听。”

薛姨妈“捧喂”捧得多到位!

凤姐也笑道:“好祖宗,教给我罢。”“老祖宗”突然变“好祖宗”,像儿童向家长讨玩具,真是口出莲花,不知凤姐怎么想的?

贾母把“比你们年纪还大”的纱罗名字“软烟罗”交待出来后,自豪地对凤姐说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子,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细密的了。”

贾母给凤姐上的“软烟罗”专题课,是曹雪芹对贾府昔日豪华生活的神来之笔,也是显露织造府少爷生活“底子”的神来之笔。因为这堂课是在潇湘馆上的,又是烟罗,又是霞影,又是翠竹,又是银红,更成了富有诗意的神来之笔。

凤姐及其亲爱的姑妈,还有八杆子打不着的刘姥姥,既做学生又做听众,既做观众又参与“捧哏”,请贾母讲了堂舒心之至、又颇有美学特点的“先前阔”。

这堂课是在潇湘馆上的,“课程”是给潇湘馆换窗纱。这本是跟黛玉关系最近的话题。有趣的是,连“旁听生”刘姥姥都发了番“我们想它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难道潇湘馆的主人林黛玉没听见贾母这番高论?无话可对贾母回?

林黛玉当然听了。只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是不会说?不想说?不愿说?不屑说?

不知为什么,反正林黛玉一个字也不说。

其实林黛玉嘴非常巧,在和姐妹们聚会,涉及写诗读诗,她特别爱说,特别会说。怎么一跟“鱼眼睛”相处,一涉及日常事务,她就几乎哑巴了?即使贾母给潇湘馆亲自设计、调拨新窗纱,都没从绛珠仙子嘴里换回句“多谢费心”!这林姑娘太飘然天外,太不会做人了。

而凤姐一句亲亲热热、轻轻巧巧的“好祖宗教给我罢”,惹得贾母优哉游哉地想起了昔日的辉煌。

黛玉这样的诗性少女,连送到嘴边的、讨好贾府最有权势者的话都不说;而凤姐这样的务实少妇,不管多不沾边的话题都能给她扯到需要讨好的人身上。

这就是那句俗话:人比人要疯,货比货要扔。

天才作家笔下的人物,实在是写也写得好,不写也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