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跟贾琏什么关系?是夫妻关系,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夫妻关系,还是同掌威势赫赫荣国府管家权的夫妻关系。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不首先注意二点:
其一,他们是封建社会的夫妻;
其二,他们是青春貌美、生命力旺盛的年轻夫妻;
其三,他们是贵族家庭跟权力、经济利益牵连很深的夫妻。
凤姐跟贾琏的关系,有个发展乃至蜕变的过程,直到前八十回结束,他们的关系还处在贾琏对凤姐“一从”即言听计从状态。只是在前八十回进展到一半时,他们之间接连出现裂纹,使得贾琏对凤姐由“一从”向“二令”(冷)过渡。
可以说,前八十回的凤姐和贾琏,既温情脉脉又剑拔弩张,既互相依恋又互相防范;既互相协作又互相拆台。曹雪芹写活了、写绝了这对特殊时代、特殊家庭的特殊夫妇。
善解人意小娇妻
早期的凤姐在贾琏跟前既尽职尽责又善解人意,是活泼可爱小娇妻。
凤姐对贾琏有深深依恋之情,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写到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凤姐和平儿睡下后还要“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凤姐对贾琏何等关心、牵挂、依恋、盼望!此后,贾琏派昭儿回来送信,说林姑老爷已殁,他陪林姑娘送灵柩到苏州。凤姐命昭儿进来,仔细询问贾琏情况,准备大毛衣服,亲自检点包裹,并警告昭儿,如果勾引二爷认识混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这些描写,不是妻子牵挂丈夫、爱丈夫,是什么?
对贾琏远路归家的喜悦,使刚在协理宁国府以女强人形象出击的凤姐变成快快活活小女人、小娇妻,她妙语如珠地先来了番温情送高帽表演:凤姐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真是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句句有趣、面面生风!
凤姐善解人意,她知道贾元春封妃对贾府是大喜事,所以一见远路归来的丈夫,首先欢天喜地对这件喜事弹冠相庆。凤姐善谐谑,因为元春封妃,贾琏确实是“国舅老爷”了,但这应是下人、外人对他的尊称,妻子这么叫,就带点儿夸张,带点儿撒娇性质了;至于“头起报马来报”,根本是虚构,是借戏剧舞台程式吹捧贾琏气派之大,再自称“小的”就更加有趣;而“赐光谬领”是纯粹文言,并不识字的凤姐居然搜寻出这样的话插科打诨,多聪明?对凤姐在贾琏跟前的表现,脂砚斋加了八字评语娇音如闻,俏态如见”。此时琏凤关系很和谐,带点儿年轻夫妇嘻嘻笑笑喜剧性和谐,或许有人又要说这只是表面上的和谐吧。
凤姐温情戏的另一折子戏是“自古娇妻半含酸”。贾琏色迷迷地说起刚见到的香菱,凤姐立即酸溜溜调侃:“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在凤姐心中,丫鬟,即使心腹大丫鬟平儿,都算不了什么,都是可以跟他人随意交换的“物”,而不是有自主感情和人格尊严的“人”。只要她高兴,她可以满足丈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要求。当然啦,凤姐是谁?真能这么纵容丈夫?她不过高姿态而已,说说而已,挖苦丈夫而已,其实也是娇嗔。
凤姐“含酸”第一次有明确对象,对香菱,第二次“含酸”没了明确对象,对“外人”,其实是对贾琏综合性嘲弄,同时也是娇嗔。
贾琏奶妈赵嬷嬷对凤姐讲到因为贾琏没疼顾两个奶哥哥,她只好来求奶奶。聪明的凤姐趁机拎出“内人”、“外人”话题,巧妙挖苦贾琏“拿着皮肉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说贾琏: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妻子),还说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凤姐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是心直口快,但她这心直口快背后,却可以话中有话,比如她说“外人”,真实含义是“外边的女人”;她说“皮肉”其实指金钱。凤姐话里的特殊含义,凤姐心知,贾琏肚明,赵嬤嬷也门儿清。凤姐调侃、挖苦贾琏把外边的野女人当成“内人”且听“内人”的,不听妻子的。这段话明明是吃醋拈酸,却说得那么生动有趣、亲切随和!闹得贾琏很不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
开玩笑谁不会?但是如何借开玩笑既把自己真实想法巧妙地掩盖起来,又让对方从话音里琢磨出来,这就需要点儿本事了。把玩笑开得谑而不虐、点到为止,不让对方过于难堪,又让对方心中有数。灵机一动开的玩笑,分寸火候却恰到好处,这就更需要点儿本事了。凤姐是开玩笑的天才。
如果凤姐总是占尽先机,一个劲地在贾琏脑门上布云遮月,她就不是凤姐了。凤姐对贾琏,调侃只管调侃,拈酸只管拈酸,一概用的是娇妻对丈夫的撒娇神态、娇嗲语气,凤姐绝对不表面上在“夫为妻纲”越雷池半步!在对贾琏亲切嘲弄同时,凤姐叫贾琏充分感受到他在家里的主宰地位,尊着他,敬着他。“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只陪着贾琏。”
这是凤姐的聪明,更是曹雪芹的聪明,或者说,因为时代烙印,凤姐和曹雪芹都不能不“聪明”。
我总是奇怪那么多红学家为什么不注意类似这样、对凤姐和贾琏关系的微观描写?偏偏喜欢采取“宏观”角度,“上升到理论”,一厢情愿地说:凤姐总是凌驾于贾琏之上。
须知,凤姐不是现代白领,是封建社会需要遵守三从四德的贵族少奶奶。凤姐有时在众人面前特别在贾母面前表演她对贾琏夫权的尊重。但是尊重夫权,有时她不需要表演,也不是表演,它沉浸在凤姐的血液里、渗透在凤姐的骨子里。
风流恩爱小夫妻
凤姐和贾琏怎么会“风流恩爱”?有没有搞错?
应该不曾搞错。整部《红楼梦》,被戴上“醋坛”、“醋缸”、“醋罐”、“醋瓮”的女性是哪个?凤姐。凤姐嫉妒、防范、打击、消灭所有靠近贾琏的女人。为什么?凤姐要排除一切“第三者”,独占贾琏,这自然因为她非常在乎贾琏,因为她心里确实有贾琏。因为不管贾琏心里有多少个鲍二家的、尤二姐,凤姐心里只有贾琏,也只能有贾琏。而嫉妒是凤姐对贾琏爱情的特殊表现形式,相对强烈的表现形式。
其实在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之前,凤姐跟贾琏的关系,不管表面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恩爱夫妻。至于后来凤姐贾琏表现得不那么恩爱,凤姐对贾琏更多表现出泼桿,柔情蜜意接近消失,恐怕责任也不在凤姐。如果丈夫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把夫妻恩爱置之度外,从寻花问柳到偷偷纳妾,还跟外人、下人嚼妻子舌根,即使再贤惠的妻子能不感到心寒?
早期凤姐和贾琏和夫妻风流恩爱达到了不避嫌疑、不顾闲言的程度。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一次写贾琏采野花。贾琏的女儿出痘,需要供奉痘疹娘娘,禁忌房事。凤姐把贾琏请到外书房暂住十二天。这位堪称“贾府西门庆”的琏二爷根本不考虑孩子平安不平安,不顾凤姐辛劳不辛劳,只管淫乐悦己,独寝两夜就开始闹事,先拿小厮搞了搞同性恋,接着结交上多姑娘,来了段丑态毕露的“准金瓶梅”。贾琏的堕落不堪,入骨三分。从小说构思上看,平儿给贾琏藏起来的多姑娘头发,将来还会被凤姐发现,闹个六佛出世,导致家庭分裂,导致“三人木”,凤姐被休。这是探佚学研究的范围。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情节之前,有句耐人深思的话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
俗话形容见异思迁的男人“家花不及野花香”,看来,贾琏家里这朵家花到底还是比野花香,贾琏呆在凤姐身边就不采摘路边野花。
这当然因为,凤姐是懂风月的女人。说得社会学一点儿,凤姐成长在西风东渐的家庭中,比一般封建家庭女子,少一点儿酸文假醋,多一点儿开放意识,不太在乎表现自己对“风月”的兴趣;说得凄惨点儿,即使凤姐开始不太懂风月,有“贾府西门大官人”这么个夫君,渐渐也懂了。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采用暗笔,写凤姐跟贾琏的风月行为大白天进行,丫鬟小心伺候着,给他们望风、把门、端盆送水。这个情节说明,凤姐和贾琏这对年轻恩爱夫妇,在下人跟前,根本不掩饰他们对性事的兴趣!在一家讲究礼教的贵族大家庭里,凤姐和贾琏“恩爱”得多么张扬!简直肆无忌惮。这对凤姐,难道就一点儿没损害?我看未必。人无近忧,需有远虑。
当年张敞给妻子画眉,给好事者告到皇帝驾前,皇帝似乎认为“北京市长”不该早上给妻子画眉,招来责问。张敞聪明地回答臣闻夫妇之爱有甚于画眉者”,三宫六院的皇帝老儿只好放任不管。但是,国公府王夫人却要管亲侄女儿的床笫之事,真不愧是长在石头城、喝长江水长大——管得忒宽!
贾琏白日戏熙凤,恰好被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知道,肯定用不了几个时辰,王夫人就知道了。这位表面上似乎清心寡欲、其实对丈夫的小老婆恨之人骨的贵夫人,很乐意听这类事吗?即使是亲姑妈,王夫人能对凤姐如此放纵感情很以为然吗?王夫人这位不声不吭的“菩萨”是秋后算账的高手,她默默地记着账呢。查抄大观园前,王夫人接到邢夫人送来的绣春囊,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凤姐!王夫人说什么?(绣春囊)“自是琏儿那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
王夫人直言不讳说凤姐夫君“下流”、怀疑凤姐怀揣春宫香囊在大观园招摇过市!简直比扇几个耳光还叫凤姐尴尬!亲姑妈对亲侄女儿居然有这么奇怪的推理、这么严峻的法则!大概是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时的琏二奶奶做梦都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