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琏向贾政汇报建园工作。盖大观园是贾琏办的一件大事,也是他办的不多几件人事。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的女儿出疸,王熙凤安排他斋戒独处。贾琏趁机跟多姑娘勾搭成奸,他回房时平儿收拾铺盖,抖出多姑娘留下的一绺青丝,差点儿给凤姐察觉。全靠平儿掩饰,贾琏躲过一难,马上向平儿求欢,一副色中饿狼神态。整部优美之至优雅之至的《红楼梦》,只有贾琏跟多姑娘私通一段,留有类似《金瓶梅》的文字。估计是曹雪芹将《风月宝鉴》贾琏偷情的情节改写进《石头记》时没删除干净的部分。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趁王熙凤过生日的机会,把仆妇鲍二家的拉到王熙凤的床上私通,被凤姐撞破,引发地震,结果鲍二家的羞愧自杀。
从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到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贾琏先是跟贾珍、贾蓉父子共戏尤氏姐妹,后是偷娶尤二姐,被凤姐发现,将尤二姐折磨而死。
可以看出,曹雪芹除了用非常简单的笔墨写贾琏给荣国府办的几件“正事”,如送林姑娘奔丧、建大观园之外,并没有写他如何管家,在《红楼梦》细致的艺术描写中,曹雪芹一直让贾琏作为王熙凤身边“色狼”符号存在。用这只色狼制造出生动凸现王熙凤性格的重要事件:多姑娘头发事件;鲍二家泼醋事件;害死尤二姐事件。贾琏“离了凤姐就生事”,多姑娘、鲍二家的、尤二姐的故事,是《红楼梦》最香艳的内容,主角都是贾琏,可谓丑态百出。贾琏干的糗事,堪与贾珍“爬灰”媲美。
其实,贾琏在凤姐身边同样生事,生给凤姐抹灰的事,贾琏第一次隐形出场,就是大白天拉凤姐干风月之事,这实在是令女强人王熙凤很没面子的事。因为贾琏“性”趣至上,因为有贾琏跟凤姐的风月情节,甚至使一些红学家误以为王熙凤也是个风月人物,曾红杏出墙,有人还凿凿有据,认为王熙凤的情人就是贾蓉。其实这是误读。
贾珍是顶级花花公子,但他是族长,有些事上不得不忌讳。贾珍跟尤二姐、尤三姐关系暧昧,尤氏软弱可欺,贾珍却一直不敢直接弄个“尤物”回家做二房。贾琏娶尤二姐后,贾珍趁贾琏不在去跟尤三姐鬼混,给贾琏撞见。贾珍很不好意思,如果贾珍娶尤三姐为妾,他们这对兄弟倒过来成“姐夫倒是弟弟”,很不合适。而贾琏呢?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仅直接跟尤二姐点明,他深知尤二姐过去跟姐夫的关系,还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要干脆成全贾珍和尤三姐也成一对。“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贾琏直接对尤三姐自称“小叔子”敬酒,贾珍都没想到老弟无耻到这个程度,“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贾琏的人生,似乎就是为猎艳而存在。作为王熙凤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夫为妻纲”的贾琏居然在妻子的人生中成为寡廉鲜耻的“色狼”符号存在,岂不是尴尬到家了吗?
“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
贾琏之所以尴尬,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王熙凤的阴影之中。
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话来说:“谁知(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琏二奶奶进门,琏二爷就退了一射之地,为什么?
因为王家有钱有势,王熙凤恃财气盛、倚势压人。
王家是“护官符”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在古代传说神仙洞府里,龙宫是财宝聚集的地方,但是当龙宫缺少白玉床时,可以到“金陵王”家去借,这是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说王家富豪。“护官符”对贾家和王家都用“白玉”来形容富贵。贾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堂”是全家的门面所在,而王家的床是白玉做的。“床”是日常用品,似乎王家之富要胜于贾家。而且,王家比传统的贵族贾家更带有现代性。凤姐先辈不仅是朝廷高官,还是占据垄断地位的大官商。
当贾元春要来省亲时,贾琏、王熙凤跟贾琏的奶娘赵嬷嬷有一段对话。赵嬷嬷说到贾府在姑苏接驾,“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王熙凤马上回忆起王家接驾一事:“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这段回忆说明王熙凤的家庭背景:
其一,社会地位很高,跟贾家一样,曾经接驾;
其二,很早就受西洋影响,负责替朝廷接待西洋人;其三,很有钱,几个省的西洋货物都是王家的。
用现在观点来看,王家既是“对外经贸部”,又是经营进出口贸易的大款,很早在家庭中引人西洋文明,眼界比较开阔,生活习惯比一般贵族西方化。这样的生活习惯和概念,借句套话说,影响到王熙凤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身边的人都随身带表,什么时间做什么工作,几点几刻点名,都要严格遵守。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工厂主的特点,我怀疑,凤姐用的表,包括刘姥姥看到的挂钟,都是她的嫁妆。
对了,王熙凤的嫁妆最说明问题。我们看一段王熙凤跟贾琏的对话。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王熙凤在向贾琏发脾气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王家可哪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们家是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王熙凤这段炫耀的话,研究者注意不够。这段表面是夫妻口角的对话非常重要。它不仅形象地写出了凤姐嘴不饶人、争强好胜甚至欺人太甚,更说明“金陵王”两位女性之所以能够在贾府当家的根基是强大的娘家背景和经济实力:
其一,石崇是西晋人,生活极其豪华;邓通是西汉人,因铸钱富甲天下。王熙凤挖苦贾家人以石崇、邓通自居,其实在她的眼里,贾家比起真正的富豪来差得远啦!
其二,王家却是真正的富豪,可以跟石崇、邓通叫板。把王家地缝里丢的钱扫扫,就够国公府过一辈子!王熙凤恃财傲世,何等盛气凌人!
其三,王家的富有跟贾家的相对寒酸突出表现在嫁娶上。王夫人和王熙凤丰厚的嫁妆使贾府下聘、迎亲相形见绌!
在旧社会,嫁妆是女儿也是女婿的脸面,还是其日后生活的依靠,王家两代女性带着如此强大的经济背景迈进国公府,她们同掌荣国府的“江山”顺理成章。
但是年纪轻轻的凤姐之所以能在国公府当家,使得她的丈夫在荣国府的地位显得颇有点儿尴尬,主要不是靠她娘家有钱、娘家有势,而是靠她的才能。
贾琏身上的有趣谜团
——凤姐和贾琏(中)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是通过写凤姐和贾珍的言谈交待出来的;曹雪芹构思过贾琏侵呑林黛玉巨额家产,最终却删除了;贾琏和凤姐对待鸳鸯的妙招说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为《红楼梦》核心人物凤姐的丈夫,贾琏的生活有助于理解凤姐的生活,也有助于理解《红楼梦》这部巨著的伟大。但是曹雪芹加在贾琏身上的笔墨不是太多,还似乎有意无意留下了几个谜团。从迷离恍惚、语焉不详的文字,我推测出现存《红楼梦》没有,但曹雪芹在构思和初稿写作过程中写过一些事。比如说:
贾琏和凤姐曾经青梅竹马;
贾琏鲸吞黛玉家巨额财产。
还有现存《红楼梦》里出现过的描写:
贾琏是不是看上鸳鸯?
这是不是太离奇了?
前两件事的描写在曹雪芹的初稿中可能是存在的,它又因为什么原因在现存《红楼梦》中消失了?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文学创作现象。或者说,通过分析曹雪芹如何处理这几个问题,可以看清一位寻常小说家迈向伟大小说家的踪迹。
在中国古代几大名著中,《红楼梦》是本最稀奇古怪的小说。它里边有些文字互相矛盾,比如说,人物年龄时大时小。贾母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说过,七十五岁的刘姥姥比她大好几岁,但是没过多久,贾母就庆八十大寿。王熙凤的女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小得抱在怀里需要奶娘拍着睡觉,一会儿就谈婚论嫁。而且,王熙凤一会儿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后来刘姥姥搭救的巧姐,一会儿同时有两个女儿,巧姐儿和大姐儿。薛蟠是凤姐的亲表兄,表妹早就结婚且有孩子,薛家的独子却一直没娶亲。这都是因为,曹雪芹五次增删《红楼梦》过程中几个版本的文字阴差阳错共存在某个本子里了。杜春耕教授曾发文章谈这种数次增删共存的特殊现象。这些矛盾现象相对比较容易理解,而比较费解的,是曹雪芹曾写过某个情节,后来删除了,却在某个地方没完全删干净,留下这个情节曾出现的蛛丝马迹,在贾琏身上就成了几个谜团。我们具体看看贾琏身上的几个有趣谜团。
贾链凤姐青梅竹马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耸人听闻!有没有搞错?
这既不耸人听闻,也没搞错,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是从《红楼梦》现存情节、贾珍跟凤姐说笑的具体内容推测而来。这又可以引用我们青州的俗语了: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
我们看贾珍跟凤姐说笑,如何透露出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
秦可卿死后,贾珍求王夫人派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
这说明少年珍哥跟幼年凤哥常在一起玩玩笑笑,非常熟悉。他们熟悉到王熙凤出阁后待贾珍仍像小表妹对大表兄那样随便,一点儿不像小婶子待大伯哥那样恭谨。
清虚观打醮,族长兼兄长的贾珍在场,王熙凤照样拿张道士大开玩笑,说张道士端出那个盘子,她以为是来向她化布施。王熙凤当众拿“神仙”国公爷替身开涮,惹得贾珍“撑不住笑了”。
“撑不住”三字很传神,贾珍在贾母跟前一直使劲儿端着族长兼贾府老大的架子,没想到王熙凤的妙语令他实在端不住,笑出声来了。贾母说王熙凤“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这是提醒凤姐:你大伯哥贾珍在这里,少耍贫嘴。而王熙凤回答“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这话的意思是,珍大哥在这里又怎么样?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信口开河!珍大哥很熟悉我过去如何云山雾罩、胡说八道,他还劝过我要“积阴骘”呢。这又透露出一个信息,小名凤哥的王熙凤幼年就童言无忌、妙语如珠,珍大哥经常提醒这个小嘴“巴巴”的小表妹:口下留德,小心短命。
很多红学家解释“我们爷儿们”是凤姐说她和张道士,是张道士劝她要积阴骘,迟了就短命。这样讲很难讲得通。其一,凤姐不可能跟一个道士论“爷儿们”。其二,张道士是荣国公替身,贾宝玉称其“张爷爷”,跟宝玉同辈的凤姐怎么可能对张道士用“爷儿们”这平起平坐的称呼?其三,张道士不可能经常跟凤姐见面聊天、了解她爱胡说八道,进而劝她要积阴德。其四,以张道士的圆滑和狡黯,即使他知道凤姐信口开河,他也绝对不能说“短命”这么犯忌的话,而从小儿一起跟凤姐论哥哥妹妹的贾珍却可以这样说。其五,凤姐用的是“常常的说”,不止一次地说,这就更不可能是凤姐跟张道士之间可能有的对话了。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凤姐信口开河时,薛姨妈提醒她外边有人。凤姐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按照贾珍和凤姐年龄差距,说他们“青梅竹马”似乎牵强。在幼年王熙凤的眼中,贾珍该是个领着小弟弟小妹妹淘气的大哥哥。直到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有的版本里贾珍在躲出去之前吩咐贾蓉“给你姑娘备饭”,让贾蓉叫凤姐是姑姑。
贾珍当然不可能跟凤姐青梅竹马,凤姐有更合适的青梅竹马对象:贾琏。不管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是年龄,他们二人更近。
曹雪芹写凤姐和贾珍闲聊,似乎琐碎,却无意中透露出曹雪芹早期构思贾琏跟凤姐的关系,曾经将其定位于青梅竹马。
贾琏的婚事当然是根据传统方式获得,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极可能是其婶娘王夫人操纵并首先得到贾母首肯。估计王夫人带贾珠回娘家时,顺带把贾珍贾琏哥儿几个都带去玩儿。既然宁国府贾珍跟凤姐小时那么熟悉,荣国府贾琏当然也熟悉。而且因为关系更近.、年龄更近,更熟悉,是青梅竹马。
现存的《红楼梦》一点儿也没写到贾琏跟凤姐如何青梅竹马。但曹雪芹写贾珍跟幼年王熙凤有过亲密交往,是背面敷粉,成了木写之写,让读者通过猜测才知道,更妙。
我以为,曹雪芹写贾琏跟王熙凤青梅竹马,曾经出现在他的早期作品《风月宝鉴》里,甚至有些相当温馨的描写。
曹雪芹早年写有《风月宝鉴》,其弟曹棠村写过序。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把《风月宝鉴》的内容搬了进来。但做了脱胎换骨的改写。贾琏跟凤姐的青梅竹马,在《风月宝鉴》出现过。在将《风月宝鉴》改写人《红楼梦》时,曹雪芹做了删节,但我们从贾珍跟凤姐的玩笑话仍然可以看出青梅竹马的蛛丝马迹。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改掉这段可能也相当好看的情节呢?这是一位大作家的大手笔。
因为,凤姐作为《红楼梦》的核心人物,在小说家曹雪芹脑海里和另一个核心人物贾宝玉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职。贾宝玉跟林黛玉“分管”爱情,凤姐“分管”爱情的背景家族兴衰。
这样一来,贾琏和凤姐是否青梅竹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琏凤联姻,是两大豪门联网。贾琏和凤姐的夫妇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带有利益关系在内的夫妇关系。这样的关系跟青梅竹马太不协调。曹雪芹即使写过,最后他还是要删除。但是琏凤青梅竹马的痕迹留下来了。
琏二爷和林姑娘亲近
肯定有红学家对这小标题不以为然。
一个浪荡子和绛珠仙子有什么关联?
贾琏这位顶级花花公子在《红楼梦》的青年女性中,除妻妾、情人之外,最主要的交往对象,居然是超凡脱俗的林黛玉。
贾琏在林黛玉的父亲病重时,受贾母差遣,陪同林黛玉到扬州看望林如海。这是贾母对贾琏高看一眼,委以重任。也是贾母对林黛玉格外珍重。其实贾府除贾琏外,别无爷们可派。贾宝玉还是个孩子,贾珍是宁国府的。派管家则显得对林黛玉不够上心。贾母派贾琏陪同林黛玉,是给林家面子,也是给林黛玉撑腰。从小说行文的需要来看,只有让贾琏离开贾府,才能给王熙凤创造协理宁国府的最好机会,只有让林黛玉父母双亡,她才能长住贾府,这是小说布局一箭双雕。
贾琏和林黛玉到扬州后不久,林如海病重身亡。贾琏又陪着林黛玉送灵到老家苏州。两个人在一起待了数个月。仅在运河上行船就得数十天。
那么,《红楼梦》哪一回写琏二爷跟林姑娘“同台演出”?一次也没有。我每想到这个现象就感叹,《红楼梦》实在太有趣、太好玩、太高明啦!这是《红楼梦》最有意思的地方,曹雪芹这位大作家最值得琢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