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凤姐对贾府脂粉群钗,对最主要的妯娌李纨和尤氏,都有点儿居高临下,有点儿“裙钗英雄舍我其谁”。
李纨青春守寡、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在贾府只“分管”照顾几位小姑子,既没权力,也没有权欲。跟没理由也没条件做“英雄”的李纨相比,凤姐当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对尤氏来番大批判:“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凤姐多瞧不起尤氏!
这个一直以软弱顺从面目出现的尤氏,也没有做脂粉队英雄的条件,但是,她一撂挑子,凤姐的英雄就做成了。
凤姐这位脂粉队英雄治理宁国府,最醒目的是:
第一,她没到任就先考虑宁国府原有的弊病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倭;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然后,她来了个包干到人、责任到人、赔偿到人。宁国府的混乱局面,立即消失。这就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第二,她摆出宁国府“全当家”姿态,在宁国府种起承包制“试验田”。凤姐接手,马上把宁国府整个管理揽过来,先发表了长达五百言的“就职宣言”,明确分工,宣布制度,快刀斩乱麻,宁国府过去的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一天工夫,荡然无存。此后,凤姐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天天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凤姐以“治理”气魄“协理”,协理宁国府变成“全天候全方位管理”,她把临时来宁国府帮忙当成显示自己管理才能和治家气魄的机会,以我为主,我行我素,大刀阔斧,赏罚分明。有人点名不到,立即拉下脸,打板子,扣月钱!荣国府这位“客卿”居然得意忘形到在宁国府“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
第三,她成为丧礼上“万绿丛中一点红”,最耀眼的巾帼明星。贾珍拜托凤姐协理,本不是彻底治理宁国府,“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让凤姐以宁国府临时礼宾女司长面目出现,迎来送往,接待诰命和堂客。凤姐果然不负所望,“一应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临时礼宾女司长”真是大展雄才。她“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凤姐只接待“重量级女宾”,不接待一般堂客,也不跟妯娌合群,在那儿坐镇指挥。礼宾女司长自动升格为内阁总理了。为什么凤姐这样做?因为贾府的女人们是地地道道的“脂粉”,凤姐跟她们没有对话平台。这些人的无能、懦弱更助长了凤姐的骄傲和目中无人。估计就在凤姐大刀阔斧搞改革、春风满面迎贵宾时,邢夫人、王夫人这些寻常老脂粉,正陪着各家堂客和贾府远近女眷,家长里短,长篇大套,没事聊三天呢。
第四,她大造舆论:尤氏果真病了,贾珍也累病了。他们甚至需要荣国府方面来照顾了。凤姐也有其温柔的一面,在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居然还想着给不得意的兄嫂安慰,“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宁国府那么多厨子,何必从荣国府送菜?这就是凤姐的心机之所在。荣国府送菜,一方面叫从贾母到下人都知道,贾珍夫妇确实是病了,另一方面叫两府的人知道:琏二奶奶对兄嫂多么上心、办事多么细心、多么周到!
凤姐的英气,凤姐的骄大,凤姐的声势,凤姐的细致,在给闺中密友治丧中得到充分展示。
秦可卿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王熙凤确实是脂粉队的英雄。
可卿说凤姐是英雄,凤姐果然在宁府演场过五关斩六将。
什么叫惺惺相惜?这就是。
即使隔着阴阳,也还是。
哭灵和送丧
凤姐协理宁国府,是为治理闺中密友的丧事,必不可少的,得有哭灵,凤姐做了次哭灵精彩表演。
为什么我不说“哭灵”而说是“哭灵精彩表演”?难道凤姐不是真正哭灵吗?当然是,但是她不是为哭灵而哭灵,是为表演而哭灵。
贾珍为秦可卿安排的道场非常隆重,守灵七七四十九天,每五日办一次大道场,和尚道士尼姑悉数到场,阎君、地藏王、三清、玉帝悉数参拜,到五七日,凤姐从头一天就摩拳擦掌准备“表演”,她“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凌晨四点就起来梳洗,吃两口奶子糖粳粥——真是司马懿说诸葛亮的话“何食少而事烦!”——已是六点半,来旺媳妇等率领诸人伺候已久,然后“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看来,凤姐平时轻车简从,今天呢?故意摆摆荣国府的谱儿,大大地摆摆国公府的谱儿。
咱们看看这谱儿摆得有多大?
“……宁国府大门上,只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茫茫穿孝4卜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
此前凤姐每天来协理宁国府,肯定不走正门,这次,虽然一会儿还会协理,但她必须走正门,大张旗鼓地走正门,她不是来帮忙了,是以荣国府大奶奶身份来拜祭哭灵了。小厮们送到正门就得退下,由宁国府媳妇们揭车帘,荣国府媳妇丫鬟扶持、照明、簇拥,凤姐再接受宁国府媳妇的请安接待。何等森严的国公府规矩!而在这一切规矩的背后呢?公公和儿媳“爬灰”!
然后就是表演和真情并重的凤姐哭灵:“凤姐缓缓走人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
凤姐之哭,是真哭,是为闺中密友的不幸而哭,是为失去了唯一知音而哭;凤姐之哭,也是故意哭,是为可卿壮大声势而哭;凤姐之哭,又是表演性的哭,为宁国府脸面而表演哭。凤姐之哭,哭得多么有内涵!又哭得多么有层次、有章法!婶婶哭侄媳,得有人搬椅子坐下才哭;一见棺材,眼泪就断线珍珠般掉下来,是真哭,真伤心;待会儿安排好了大圈椅坐下才放声大哭,就是为表演而哭;荣府大人物哭出声后,宁府小人物才能接声嚎哭、也必须马上接声嚎哭。请注意,凤姐是“放声大哭”,是声泪倶下地哭,宁府下人是“嚎哭”,干嚎着哭,无泪的嚎。宁府下人不是“啼哭”,啼哭是真伤心流泪,嚎哭是奉命而作、没有眼泪只有声音!曹雪芹写哭,“大哭”和“嚎哭”,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凤姐的精彩哭灵只此一次,就这一次,已经足够。
显然,凤姐哭灵后,就把她跟可卿的生死联盟画上了句号。
从此,她要放弃情感因素,好好做她的“英雄”,专心她的“英雄”,只为自己的利益做“英雄”。
哭灵后的凤姐立即把宁国府迟到者拖出去打了二十板!
凤姐的感情转换之快,令人触目惊心。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凤姐在秦可卿发丧时对秦钟的态度。
宁国府送殡,凤姐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宝玉有闪失,她难见贾母,于是,她派小厮来喊宝玉。宝玉来后,凤姐对宝玉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就坐到凤姐的车上了。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需要好好推敲。
我认为,正是这个似乎不经意的细节,对凤姐唯利是图的个性做了敲骨吸髓的刻划。
请注意,当凤姐派人来唤宝玉时,曹雪芹写了句似乎不重要的话,“宝玉只得来到她的车前”。“只得”的意思是宝玉很不情愿来凤姐车前。经常给凤姐当“跟屁虫”的小弟弟宝玉这次为什么不太情愿来到凤姐姐车前?
那是因为重情重义的宝玉正跟痛失爱姊的秦钟呆在一起!
既然凤姐是可卿唯一的生前好友,既然凤姐当日曾说秦钟把宝玉给比下去了,那说明秦钟更是个“女孩儿一样”的人,更不应该猴在马上。那么,为什么凤姐不顺水人情,连秦钟一起叫到身边,“咱们姐儿三个一起坐车”?凤姐一边一个护持着两个小男孩儿?须知,此时秦钟刚刚丧失了唯一的姐姐,正处于痛苦之中,最需要他人的关怀,他人的爱护。而凤姐不仅不关心爱护这位可怜的小后生,还硬生生把正在爱护他、陪伴他的宝玉叫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秦可卿已经死了。
而以宝玉为生命的贾母还活着,还掌控着荣国府!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微妙,也这么残酷。
倘若凤姐把两个男孩都叫到车上,左拥右携,亲切呵护,多好?
可那就不成其为“脂粉队的英雄”王熙凤了,而是脂粉队的活菩萨李纨或者脂粉队的窝囊废尤氏了。
凤姐务实,利己主义的残酷务实,无利不早起,为个人考虑无孔不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凤姐之势利,凤姐之功利,凤姐之心计,凤姐之无情,呼宝玉弃秦钟一件小事,裸裎无遗。
更有甚者,是凤姐对秦钟之死的态度。
秦钟死了,体面地处理此事的,是荣国府老祖宗和贾宝玉,“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
秦可卿的唯一知己凤姐哪儿去了?
秦可卿的生死情人贾珍哪儿去了?
概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姐正忙着冒充贾琏的名义写信给云光拆散张金哥婚姻赚三千两银子,早就把曾是闺中密友的秦可卿忘到九霄云外了。
贾珍正忙着跟尤二姐、尤三姐打情骂俏,早就把曾是心肝宝贝的秦可卿丢到爪哇国了。
秦可卿倘若有灵,她美丽的脸颊会淌下几滴清泪:贾珍、凤姐,国公府的红男绿女,尘世间的一狼一狈,你们玩儿世态炎凉竟好意思玩到我头上啦?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这是王熙凤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给人雪中送炭,同时是、或者主要是,给自己锦上添花。
这,就是我对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重新解读。
我觉得奇怪,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这桩明摆着的人情世故,为什么两百年来红学家都不大关注?
经过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风月宝鉴》本来的风月人物王熙凤“回炉重造”,变成经典小说的不朽艺术典型。
我发现,协理宁国府的凤姐,跟王熙凤两次“挑帘红”出场,也就是凤姐见黛玉、凤姐见刘姥姥,更像同一个人。在这三个场合中,人物语言、气质、风格非常统一。凤姐的气度,都算得上英气飒爽;凤姐的风格,都属雍容华贵。毒设相思局的凤姐,则显得狠毒狡诈有余,贵妇派头不足,明显带家长里短、妇姑勃蹊的小家子气,更像传统风月故事的主人翁,不太像手眼通天、翻云覆雨的贵族管家大奶奶,跟见黛玉、见刘姥姥、协理宁国府的凤姐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成功小说人物形象会出现这种似乎性格割裂的现象?我怀疑,就因为王熙凤这个人物是曹雪芹《风月宝鉴》和《红楼梦》两本书有关情节的“组装”。曹雪芹用已有的小说素材“组装”人物时,毒设相思局的王熙凤较多保留了《风月宝鉴》的特点,协理宁国府的凤姐,虽然仍有《风月宝鉴》痕迹,却是曹雪芹漫长写作最终增删的结果。而见黛玉、见刘姥姥,更是曹雪芹五次增删后期创作添加的笔墨。
曹雪芹五次增删的笔墨,在现存《红楼梦》可能都有存在,但已不可能分清,哪段笔墨属于哪次增删?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曹雪芹现存文本,推测出王熙凤如何从《风月宝鉴》脱胎换骨。
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过程中,曹雪芹写两个女人生死联盟的经过,并艺术地揭示其实质,这是凤姐形象从《风月宝鉴》脱胎换骨的鲜明标志。
从此,王熙凤的形象有了全新的含义和进一步的全新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