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随了一个机关住在鲜姜台。我的工作是刻蜡纸,油印东西。我住着一个高坡上一间向西开门的房子。这房子房基很高,那简直是在一个小山顶上看西面―带山峰—湾河滩,臼杨,枣林。下午,太阳慢慢地垂下去。
其实,刚住下来,我是没心情去看太阳的,那几天正冷得怪。雪,还没有融化,整天阴霾着的天,刮西北风。我躲在屋里,把门紧紧闭住,风还是找地方吹迸来,从门上面的空隙,从窗子的漏洞,从橡子的缝口9我堵一堵这里,胡一胡那里,简直手忙脚乱。
结果,这是没办法的。我一坐下来,刻不上两行字,手便冻得红肿偎碩了。脚更是受不了。正对我后脑勺,一个鼠洞,冷森森的风从那里吹着我的脖颈。起初,我满以为是有人和我幵玩笑,吹着冷气;后来我才看出是一个山鼠出入的小洞洞。
我走出转进,缩着头没办法这时,邢兰推门进来了。我以为他是这村里的一个普通老乡,米这里转转。我就请他坐坐,不过,我紧接着说:冷得怪呢,这房子!
是,同志,这房子在坡上,门又冲着西,风从山上滚下来,是很碩的。这房子,在过去没住过人,只是盛些家具。
这个人说话很慢,没平常老乡那些罗苏,但夼箜气喘,脸上表倩很淡,简直看不出来。
唔,这是你的房子广我觉得主人到了,就更应该招呼得亲热一些。
是咱家的,不过没住过人,现在也是坚壁着东西:他说着就走到南墙边,用脚轻轻地在地上点着,地下便发出空洞的通通的声响。
呵,埋着东西在下面,我有这个经验,过去我当过那样的兵,在财主家的地上,用枪托顿着,一通通的响,我便高兴起来,便要找铁浐了。一这当然,上而我也提过,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我听见这个入随便就对人讲他家藏着东西,并没有一丝猜疑、欺诈,便顺口问了上面那句话。他却冋答说:对,藏着一缸枣子、一小缸谷、一包袱单夹衣服:他不把这对话拖延下去。他紧接着问我说,他知道我很冷,他想韋沿我些柴禾,他呆来问冋我想烧炕呢,还是想屋里烧起一把铐柴。他问我泊烟不怕烟,因为柴示湿。
我以为,这是老乡们过去的习惯,对军队住在这里以肟的照例应酬,我便说:不要吧,老乡。现在柴很贵,过两天,我们也许生炭火。
他好象没注意我这些话,只是问我是烧炕,还是烤手脚。当我说怎样都行的时候,他便开门出去了。
不多会,他便抱了五六块劈柴和一捆茅草进来,好象这些东西,早巳在那吧准备好。他把劈柴放在屋子中央,茅草放在一个角落姐,然后拿一把茅草做引子,蹲下生起火米。我也踌下去。
当劈柴燃娆起来,一股烟腾上去,被屋顶遮下来,布展开去。火光映在这个人的脸上,两只眯缝的眼,一个低平的鼻子,而鼻尖象一个花瓣翘上来,咀唇薄薄的,又没有粗色,老是紧闭着……他向我说:我知道冷了是难受的
从此,我们便熟识起来。我每天做着工作,而他每天就拿些木柴茅草之类到房子里来替我生着,然后退出去。晚上,有时来邦我烧好炕,一同坐下来!谈谈闲话。
我觉得过意不去。我向他说,不要这样吧,老邢,柴禾很贵,艮此以往,……他说:不要紧,烧吧。艮王我还有,等到一点也没有,不用你说,我便也不送来了。
有时,他拿些黄菜、干狼给我。但有时我让他吃我们一些米饭时,他总是赶紧离开。
起初我想,也许邢兰还过的去,景况不错吧。终于有一天,我坐到了他家中,见若他的老婆和女几。女儿还小,母亲抱在怀狙,用祅襟杲着那双小腿,但不久,我偷眼看见,尿从那女人的衣襟下淋下来。接着那邢兰嚷:尿了!
女人赶紧把衣襟拿开,我才看觅女孩子没有裤子穿……邢兰还是没表情的说:穷的,孩子冬天也没有輝子穿。过去有个孩子,三岁了,没等到穿过裤子,便死棹了!
从这一天,我才知道了邢兰的详细。他从小就放牛,佃地种,干长工,直到现在,还只有西沟二亩坡地,满是沙块。小时放牛,吃不饱饭,而每天从早到晚在山坡上奔跑呼唤。……直到现在,个子没长高,气喘咳嗽……现花是春天,而鲜姜台一半以上的人吃着枣核和镣皮。但是;我从没有孴见或是听见他愁眉不展或是唉声叹气过,这个人积极地参加着抗曰工作,我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邢兰对于抗日工作的热心,我按照这两个字的最高度的意义来形容它。
邢兰发动组织了村合作社,又在区合作讣里摊了一股。发动组织了村里的代耕闭和互助团。代耕团是替抗日军人家属耕种的,互助团全是忖里的人,无论在种子上、农业上、性口、人力上,大家互相邦劢,完成今年的春耕。
而邢兰是两个团的团长。
看样子,你会觉得他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但在一些事情上,他是出人意外的英勇地做了,这,不是表现了英勇,而是英勇地做了这件事。这英勇也不是天生的,反而看出来,他是克服了很多的困难,努力做到了这一点。
还是去年冬天,敌人扫荡这一带的时候。邢兰在一天夜里,赤着脚穿着单衫,爬过三条高山,探到平阳宁口去。敌人就住在那里。等他冋来,鲜姜台的机关人民都退出去。他又邦我捆行李,找驴子,带路……邢兰参与抗日工作是无条件的,而且在一些坏家伙看起来,简直是有瘾。
近几天,鲜姜台附近有汉奸活动,夜间,电线常常被割断。邢兰自动地祖任作侦察的工作,每天傍晚在地里做了一天,回家吃过晚饭,我便看见他斜披了一件破棉袍,祖里哼着歌子,走下坡去。我问他一句:哪里去?
他就眯眯眼:还是那件事……
夜里,他顺着电线走肴,有时伏在沙滩上,他好咳嗽,他便用手掩住狙天快明,才回家来,但又是该下地的时候了。
更淸楚地说来,邢兰足这样一个人,当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工作派到这村里来,他并不是事先说话,或是表现自已,只是在别人不发表意见的时候:他表示了意见,在别人不高兴做一件工作的时候,他把这件工作担负起来。
按照他这样一个人,矮小、气弱、营养不良,有些工作他实在是勉强做去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从坡下面一歩一步挨上来,肩上扛着一条大树干,明显的他是那样吃力,但当我说要邦劢他一下的时候,他却更挺直腰板,扛上去了。当他放下,转过身来,脸巳经白得伯人。他告诉我,他要锯开来,给农具合作社做几架木犁。
还有一天,我瞧见他赤着背,在山坡下打坯,用那石杵,用力敲打着泥土。而那天只是二月初八。
如果能拿《水浒传》上一个名字来呼唤他。我愿意叫他拼命三郎。
从我认识了这个人,我便老是注意他。一个小个子,腰里象士兵一样系了一条皮带,咀上有时候也含着一个文明样式的烟斗。而竟在一天,我发现了这个家伙,是个怪物了。他爬上一棵高大的榆树修理枝丫,停下来,竟从怀里掏出一只曜眼的口琴吹奏了。他吹的调子不是西洋的东西也不是中国流行的曲调,而是他吹熟了的自成的曲调,紧张而轻決,象夏天森抹里的群鸟喧叫……在晚上,我拿过他的口琴来,是一个胡蝶牌的,他说巳经买了二年,但外面还很新,他爱好这东西,他小心地藏在怀里,他说:花的钱不少呢,一块七毛:我粗略地记下这一些。关于这个人,我想永远不会忘记他吧。
他曾对我说;我知道冷是难受……:这句话在我心里存在着,它只是一句平常话,但当它是从这样一个人咀里吐出来,它就在我心里引起了这种感觉;只有经受寒冷的人,才贪馋地追求一些温暧,知道別人的冷的感觉;只有病弱不幸的人,才贪馋地拼着这个生命去追枣健康、幸福只有从幼小在冷淡里长成的人,他才爬上树梢吹起口琴。
记到这里,我才觉得用不着我再写下去。而他自己,那个矮小的个子,那藏在胸膛里的一颗煮滚一样的心,会续写下去的。
3月23日夜记于阜尹
十几年的军事性质的生活,四海为家。现在,每当安静下来,许多房东大娘的影子,就象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记忆里转动起来。我很想念她们,可是再见面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去年,我下乡到安暉县,所住的村子是在城北,我想起离这里不远的火西萆村来。这个村庄厲博野县,五年以前我在那甩做土地复査工作,有一位碎东大娘,是很应该去探望一下的。
我颀着安自通往保定的公路走,过了罗家营,就是大西章,一共十五甩路。昨天夜里下了雪,今天天晴了,公路上是胶泥,又粘又滑。我走衍很慢,回忆很多。
那年到大西章做复查的是一个工作团,我们一个小组四个人,作在这位大娘的家里。大娘守寡,大儿子去参军了,现在她守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过日子,女儿叫小红,小儿子叫小金。她的日子过得是艰难的,房子和地都很少,她把一条堆积杂乱东西的炕给我们扫出来。
大儿子自从参军以后,巳经有六七年了,从没有来过一封信。大娘螯个的心情都悬在这一件事上,我们住下以后,她知道我在报社工作,叫我在报纸上登个打听儿子的启事,我立时答应下来,并且办理了。
大娘待我就如同一家人,甚至比待她的女儿和小儿子还要好。每逢我开完会,她就俏悄把我叫到她那间屋迅,打开一个手巾包,里而是热腾腾的9面饼,果着一堆炒鸡旦。
我们从麦收一直住到秋收,天热的时候,我们就到房顶上去睡。大娘铺一领席子,和孩子们在院里睦。在房顶上睡的时候,天空都是很晴朗的,小组的同志们从区上来,好说些笑话,猜些迷语,我仰面听着,满天星星象要落在我妁身上。我一翻身,可以看见,院里的两个孩子都香甜的睡孴了,大娘还席上坐着。
你看春明天有雨没有?大娘对我说。
一点点云采也没有?我说。
往正南看看,是大瓶灌小瓶,还是小瓶灌大瓶,她说。
那是远处的两个弁排的星星,一大一小。因为离得肢远,又为别的星星闪耀,我简直分辨不出,究竟足哪一个在灌哪一个。
地里很旱了:大娘说。
那时根据地周围不断作战,炮声在夜晚听得很真,大娘—听到炮声,就要爬到房上来,一直坐在房沿上,静静的听你听听,是咱们的炮,还是敌人的炮?大娘问我。
两边的炮都有。我说。
仔细听听,哪边的厉害。大娘又说。
我们的厉害:我说。
还有别的人,能象一个子弟兵的仰亲,那样关心我们战争的胜败吗?
工作完了,我要离开的时候,火娘没见到我。她煮好十个鸡旦,叫小金抱着追到村边上,硬给我装到车子兜里。同年冬天,她叫小红给我做了一双棉鞋,她亲自送到报社里,可惜我巳经调到別处去了。
不知大娘现在怎样;的儿子到底有了音讯没有?
我走到大西章村边,人们正在修理那坐太石挢,我道路很熟,穿过菜园的畦径,沿着那个大水坑的边缘,到了大娘的家里。
院里很安静,还象九年前一样,阳光照满这小小的庭院。靠近北窗,还是栽着一架细腰胡芦,在架下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眘的站起来了。
这是小红,她巳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的脸上安静又幸福。只有刚刚订了婚并决定了娶的日子,女孩子们的睑上,才流露这种感情,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若叫大娘去了,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她说大儿子早就来信了,现在祈隔。不管多远吧,有信她就放心了。儿子在外边已经娶了媳妁,她摘下墙上的像片绐我看。
她打开柜,抱出几个大包袱,解开说:这是我给小红糾的陪送,一进腊月,就该娶了。你看看行不行:行了,这衣服多好啊!我说。
大娘又找出小红的未婚夫的像片,问我长得怎样。这时小红巳经上了机子,这架用手顿的织布机,是那年复査的时候分到的。小红上到机子上,那只手顿的可有力量。大嫡说:我叫她在出聘前,赶出十个布来。虽说洋布好买了,可是挂个门帘,做个被褥什么的,还是自己织的布结实。你知道,小红又会织花布。
吃晌午饭的时候,小金从地氓来,小金也长大了,参加了互助组。现在,大娘是雀心多了。
1953年8月27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