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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浓浓的田野气息,从蓬松的土壤里钻出来,涌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顺风向城里飘去。

双脚踩在有些弹性的黄土地上,赵源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片返青的麦子是怎样用他们纤细的根须,从丰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给它们带来的养份,这种奇妙的感觉,让赵源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检索出了一些与乡村,与庄稼,与单纯有关的往事。

日落生炊烟。想着古人的诗句,赵源往村子里望了一眼,禁不往黯然一笑。与城区接壤的这些村落,如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古朴的乡村风韵了,种田人变得越来越稀罕,农民的身份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为土地都被开发了,农民传统的思维系统被来自都市的现代意识打乱了,生存方式由不得这些种田人不变,说不定那边的麦田,明年就会变成另一个工业园区,或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而今,年轻一点的村人都出去闯荡了,剩下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纷纷把空闲的房子租出去。于是引来了东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陕西人、安徽人、内蒙人、新疆人,还有一些籍贯不明的人。这些外地人的营生,大都做得很专业,卖菜卖杂货、收酒瓶易拉罐废报纸、蹬三轮车、送矿泉水、清洗抽油烟机、钟点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发、洗头洗脚、服装加工、摩托车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贯不明的盲流,他们的糊口方式就不大好说了,整天像耗子似的过日子,常有警车开进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这部分盲流,偶尔也有坐台小姐,想必是超范围经营了,要么就是傍上了受贿官员,或是行贿的老板经理,这一类趾高气扬的人,好在出丑时拿小姐的内衣内裤在法律面前当脸上的遮羞布,此类风流套腐败的杂交乱事,赵源来到上江后耳朵边上堆了不少。

赵源在村子口,遇见一个正在接自行车链条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上油乎乎的,见了陌生的赵源,叹口气,点点头。

赵源感觉这个老者不像是种田人,至于说哪儿不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车子坏了?赵源主动搭讪。

老人站起来,跺跺脚,冲着破旧的自行车发牢骚,这个破玩意,老是掉链子。

赵源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车链条上,看得很仔细。

赵源说,老师傅,我来试试。

老人看了赵源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赵源就挽起衣袖,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才开始下手。

没一会儿,赵源就把链子给接上了。

老人脸上有了笑,邀赵源到家里去洗洗弄脏的手。

赵源看着自己的手,就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一指前方说,近,就那儿。

赵源望去,那儿是一排平房,房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冲他们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闷声闷气说。

赵源点点头,跟上老人的步子。

进了农家小院,老人也没跟他老伴说赵源是谁,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干净水来。洗过手,赵源才知道这老人果真不是农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赵源脸上很纳闷,不明白自己的职工怎么会住到村子里?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们进屋喝。

屋里光线昏暗,一只普通的低瓦数灯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浅灰色沙发,款式陈旧,茶几用一个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着浓浓的花茶,说给了赵源听。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职工学院开通勤车,前年他小儿子被查出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这是一种病人痛苦,亲人劳累的病,目前一般采用两种方法治疗,一种是血液透析,可维持生命,但不能恢复肾功能;另一种是换肾,术后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肾源不好找,费用也高,一般人家负担不起。

王师傅小儿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费是五百多元,病情重时一星期就得透两次,稳定时可以一礼拜透一次,近来王师傅小儿子的病情又不大稳定了,三天前住进了职工医院,王师傅刚才就是打医院回来的。

王师傅小儿子在能源局维修公司上班,他在病上的花费,刚开始时单位给报销百分之六十,后来是百分之五十,现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这,王师傅也很领情了,他说如今一分钱也报不了的单位还不是一抓一把?

讲到小儿媳,王师傅也不多怪。小儿媳原在局运输公司工作,去年竞争上岗时没得到岗位,难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点精神头后,就觉得能源局没劲了,家里没活气了,呆不下去了,领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回了湖南老家,现在小儿媳虽说在法律上还跟王师傅的小儿子保留着夫妻名份,可现状比离婚也好不到哪去。

白发人呵护黑发人,王师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儿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着,现在他们已经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腾出市里的楼房出租,然后再从租金里擗出一点钱,跑到乡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出钱给儿子看病。

王师傅点着一支烟,眼里一亮说,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张罗几个买卖钱,养蝎子,对路的话,这日子还有过头。

见王师傅此时还有乐观的生活奔头,赵源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在能源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这样为晚辈卖命的父母!

赵源觉得,尽管自己初来乍到,能源局的历史里还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可是作为能源局的现任领导,他面对王师傅和他的老伴,心里还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对老人的脸上,也没有勇气堂堂正正亮出真实身份。

好在王师傅和他老伴,始终也没有问他是谁,不然还真就把他给难住了。

就在赵源要离开时,无意中走到挂在南墙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随便地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领导接见先进生产者的合影。

王师傅站在他身后说,有二十来年了吧!

赵源扭过头,目光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险些没法儿落脚。

王师傅眨着眼,指着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个人,乐呵呵说,这个人叫吴孚,可了不得,官当大了,我们的副部长,听说到这会儿还在操心呢!唉,想当年我和吴部长,还在一个地窝子里睡过觉呢,我那时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一般人啊!

赵源一愣,头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师傅刚才指着的地方。屋内光线不好,赵源没有看清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吴孚,但他不怀疑王师傅刚才说的话。

赵源控制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冲着照片问,哪一个是您,王师傅?

王师傅就指着后排的一个小脑袋说,这个,这个是我,傻乎乎的。

赵源想笑笑,可是神经系统不配合。赵源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着王师傅的脸说,你现在生活有困难,可以去找找吴部长啊。

王师傅摇着头,摆着手,一副受惊的表情说,咦,可是不敢,就我这点踢一脚就没了影儿的家事,咋好去麻烦人家大部长?那不是扯淡嘛!

赵源把已经有点潮湿的目光从老照片上移开,暗暗喘了一口长气。而王师傅的目光,却还是粘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时咧一下,神情恍惚。

赵源又说,王师傅,那你也可以找找你们局工会,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说,申请一下困难补助。

王师傅长叹一声道,都是麻烦人的事,这嘴不好张啊!就说这阵子我们局里搞工龄买断这个事吧,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章程,不准许我们这些退休职工买,我去局里找了,跟他们讲我有困难,打算拿这笔买断的钱做点营生,好把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撑起来。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着咱老百姓呢!

赵源脸上一阵发烧,目光再次从王师傅脸上移开。

王师傅老伴要赵源留下来吃碗面,赵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就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

赵源离开王师傅家时,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见声扬到了夜空里。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乐部门口,赵源遇见了跟老伴儿散步的局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贾地亮明年底到离岗年龄,他是能源局里元老派副处级干部,曾是吴孚的老部下,过去贾地亮是有机会到正处级的位置,但赵源听说他都让了。

赵源在贾地亮面前拿不出半点架子,就像是一个中学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说话。

这时贾地亮老伴儿插话进来,赵书记,我们家老贾,净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年轻有为,办事稳重。赵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今后想吃点啥家常饭,就跟崔阿姨说,崔阿姨包的鲅鱼馅饺子你是没吃过,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里来,崔阿姨给你包一顿尝尝。

贾地亮的老伴儿,比贾地亮大两岁,几年前就退休哄孙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会,是个有名的热心肠。

后来要不是赵源的手机响了,他们站在夜色下还能聊一会儿。

翌日,赵源把能源局电视台台长和能源局报社总编叫到办公室,跟他俩说了王师傅的事,问他俩能不能为王师傅发动一次献爱心活动,帮帮王师傅一家人。

两位媒体当家人就地表态,说全局性募捐活动,有日子没搞了,电视台和报纸现在正缺这方面的宣传源呢,这次要把王师傅家的难事做大,做活,做出亮点来,让人间真情在王师傅的家难上火一把。

赵源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打量着两位说,那我就先给两位捧捧场,看看我捐的这五百块钱放在你们哪家的募捐箱里?

两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赵源这五百块钱搞得没词了。

赵书记,您这份爱心,就放电视台那边吧。总编笑着说。

台长看一眼赵源,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

赵源故意不理会他俩的心思,逗闷子说,我这钱上,没艾滋病毒。

台长连连点头,涨着红脸,直用眼角余光在总编的圆脸上找辙。

赵源看了一眼石英钟说,两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请两位吃饭。

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赵源从一堆报纸里拣出《能源报》,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见了爱心募捐热线电话几个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师傅,意识到募捐这个事,已有好几天了,于是就打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询问他那里的募捐情况。

总编的情绪不叫好,明显不如几天前那么热情高涨。总编心灰意冷地说,唉,赵书记,雷声震耳,雨点不大,募捐成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让人失望。赵书记啊,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这种救死扶伤的事上花钱时,一个比一个抠门,照前几年,简直是没法比。

赵源的心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

这时总编又谨慎地说,赵书记,听说电视台那边的上座率也不高。

从总编的话里,赵源猜到了总编此时的心里活动,他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工作有看法,于是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本来就是件自愿的事嘛,大家都参与当然好,人少了,意义也照样存在,再说你们也是尽力了。

…………

不知不觉,赵源就走上了一条曾经踩过的乡间土路。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闻着依旧亲切,偶尔有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不远处,一盏昏暗的门灯,照着一扇孤独的铁皮院门。赵源知道,那就是王师傅家,苦涩的心里又像是倒进了一瓶老陈醋。

微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忽忽哒哒,他挺起胸,长出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赵源一下子学会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师傅那把年纪的人都能把那样一种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乐观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宁妮的这场麻烦,还到不了压弯腰的程度。

他劝告自己,一味恼怒不行,像现在这样无声退守也不行,得主动去一趟北京,一方面找找宁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见见面,就算自己这张嘴暂时说不清自己的麻烦,可宁妮发来的那个电子邮件如果公开了的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缓解一下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