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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高考刚刚结束,范天齐便解脱了书本的牢笼,自由的鸟儿一样,飞奔回渔村,摇起瓢岔子,飞进大海。他不像爷爷、父亲还有叔叔那样,远离着冯大岸,耻于给冯大岸打工。他奔赴冯大岸的养殖场,捞取海红,捞取扇贝,为自己挣上一笔上学的费用。

瓢岔子驶入海红养殖场,范天齐收上大橹,瓢岔子缓缓停下。他的手伸向一个海浮子,拎起一根绳索,拽上辫子一样拧在一起的胶皮条,生长在上面颜色漆黑的海红,拖着海底的淤泥,麦穗一样躺在了瓢岔子上。

范天齐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麦穗一样箍在胶皮条上的海红,多么像麦穗一样箍在渔线上的美人蟹啊。爷爷经常讲起环城礁里钓上来的麦穗一样的美人蟹,然后就一阵唉声叹气,他知道,就像自己想父亲那样,爷爷想他的儿子了。

想到父亲那样悲惨的死去,想到听到父亲的死讯,发了疯一样的母亲,范天齐牙根咬得生痛痒疼。为父亲守灵的那段日子,母亲愁成了白毛女,甩着白脸白头发,哭成了鬼的模样。这一幕幕深深地刺激着范天齐,他发过的誓言又一次强烈地冲撞着他的心灵。

范天齐决定,他要去环城礁,收拾掉那个老畜牲。

回到家中,范天齐纠缠着爷爷,去一次环城礁,他说上了大学,永远也当不成渔民了,范家的子孙,没有出过潮打过鱼,不能驶入环城礁,那是耻辱,哪怕只打上来一只美人蟹,他也不枉为渔村长大的孩子。他说他还没尝过美人蟹呢,他把口福让给了哺育他成长的老师。

范老桅被磨得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不过他要陪着孙子一块去,只能象征性地打上几只美人蟹。

范天齐高兴地跳了起来,抱住爷爷的脖子,亲了口爷爷的脸,在核桃皮上,滋润了一汪新鲜的唾液。

趁着落潮,范天齐摇着瓢岔子出海了,一直把瓢岔子摇到天柱礁下。他把瓢岔子拴在一块大石头上,寻了一块蛎子丰厚的礁石,停下来,拿出钢锯条磨就的蛎子刀,把薄如蝉翼的刀锋割入紧紧关闭的蛎子嘴,撬开硬壳,剜出蛎子肉,甩入葫芦罐中。

剜了半罐蛎子肉,范天齐迈回瓢岔子,推动大橹,摇回岸边。他又奔向渔村里的小市场,买来几斤羊肉,回到家,关闭好门窗,学着爷爷的配方,泡制了钓取美人蟹的铒料。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范老桅一声令下,祖孙二人一块出潮了。

这个早晨,天清地朗,风平浪静,红红的大日跃出海面,苍白的圆月却依然挂在龙湫背上。阴历十五,落大潮的日子,又赶上了这么好的天气,范家的祖孙二人,驾着那艘80马的渔船,向着环城礁出发了。

驶到环城礁外,范老桅抛锚停船,下到了瓢岔子上。孙子范天齐迟迟没有下来,他把一件胶皮衣服扔下来,让爷爷穿上。范老桅不解地望着孙子,大夏天,捂上胶皮的衣服干嘛,他不明白孙子是啥意思。范天齐说,爷爷,让你穿你就穿吧,不能让我爹的悲剧再发生了。

范老桅还是不明白,可孙子是大学生啊,啥不懂啊。他听从了孙子的吩咐,穿上了那件胶皮衣服。随后,范天齐用绳子捆好一块蓄电池,从大船上徐徐送下,让爷爷接住,放置在瓢岔子的中央。

瓢岔子摇向环城礁时,祖孙二人全副武装成两个水鬼了。

没多久,被环城礁染得发黑的海水就横陈在祖孙面前。范老桅指挥着孙子,与各种暗流周旋着,九曲回肠地转动着船头,终于让孙子第一次成功地驶入那片神秘的海域。

范天齐把拴满饵料的渔线撒了下去。美人蟹好久没尝到美味了,闻风而动,很快把渔线箍成了“麦穗”。他收回渔线,将那串美人蟹从海水中提出,置入渔篓中。范老桅慌了手脚,他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了,他不想带走更多的美人蟹,十只公蟹足矣,他太害怕蟹王报复了。

范老桅把那串美人蟹从渔篓中拿出来,费力地从渔线上卸下几只肥硕的公蟹,把剩余的蟹子重新抛回到大海中。

范天齐却不依不饶,又向海里抛下了第二根渔线,美人蟹们又一次麦穗一般箍满了渔线。他拔出了渔线,略带挑衅似的将渔线在空中抖了几抖,抖掉了那些小蟹和空蟹。可那些贪吃不要命的美人蟹,依然死死地钳着诱饵,死死不肯松螯。

蟹王再也忍受不住了,从海底飞跃而起,立上最高的那块暗礁,充分地展示着背上的青面恶鬼,“嚓嚓”地碰撞着双螯,不断地警告范天齐,让他滚出环城礁,滚出他蟹王的领地,不要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范天齐蔑视地瞅一眼硕大的蟹王,不紧不慢地将渔线收到瓢岔子上。

范老桅抓住渔线,想把孙子刚拎上来的美人蟹放回大海中。范天齐却抓住爷爷的手,坚决地那串美人蟹留在船上。范老桅挣脱不开了,他已经老了,虽然他那双手曾经鹰爪一般有力,也拗不过年轻气盛的孙子了,更何况,蟹王正在蠢蠢欲动呢,他必须保证孙子的安全,不能让范家再演悲剧。

显然,蟹王被激怒了,两粒黑眼睛变成了红眼睛,放下双螯,从那块礁上横飞而来。

范天齐推开爷爷的手,将一个小棒伸入到海水里。范老桅抓着那只大橹,眼睛盯着蟹王,严阵以待,发现蟹王对他孙子企图不轨,坚决予以还击。

蟹王将他的眼睛从眼槽中立起来,又抿回去,绕着瓢岔子转了几圈,然后身子往下潜了潜,企图钻到瓢岔子下面,偷袭祖孙二人,或者干脆弄翻瓢岔子。范天齐冷笑了一下子,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蟹王的黑影子接近瓢岔子,猛然接通了电源。

火花在海水里叭叭爆响,强烈的高压电流,震出一个冲击波。蟹王被击中了,在海水中不停地翻滚,渐渐地沉入海底。没多久,海面上浮起了一片的小鱼小虾,都是高压电流击中的。飘在瓢岔子旁的小鱼,白肚皮朝上,彻底的死了,贪吃的美人蟹立刻追逐过来,去钳死去的鱼虾。离瓢岔子远一些的,亮过一阵白肚皮,突然一转身,摆着尾巴,钻进了海水里,那些是被击昏的。

范老桅的手哆嗦着,唤着孙子的名字,你是答应过的,只取几只公蟹,不能贪啊,蟹王会和咱拼命的,别忘了,你爹是咋死的。

范天齐眼中沁着泪花,大声回答着,爷爷,我不贪,渔篓里的蟹子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一只,就那只蟹王的命,他不死,他的子孙休想安宁。

蟹王缓缓地从海水里浮上来,显然,承受过高压电流的冲击,已极其虚弱了。蟹王歪歪斜斜地飘向最高一块露出水面的暗礁,趔趔趄趄地爬上去,张开六只爪子和一对大螯,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威严地屹立着。

就在那一刻,范老桅好像听到了蟹王的心声,蟹王恳求范老桅饶过他的子孙,饶过环城礁里的海物,不要把贪婪的人们引进环城礁,这里是鱼虾们最后的乐园,如果环城礁没有鱼虾没有蟹,辽东湾真的就死了。

范老桅立在瓢岔子上,冲着蟹王,深深地作了个揖,然后将渔篓连同里面的美人蟹统统甩到海里。

巨蟹的两只大螯“嚓嚓”地撞了两下,青青大壳对向了赤热的阳光。

一股白沫子从巨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美人蟹们像是听到了召唤,从海底浮了上来,围着蟹王,聚集在暗礁四周,海水被蟹壳染得青幽幽的,它们张扬着双螯,像是等待着什么。

巨蟹嘴里的白沫子稀少下来,洁白的蟹肉从巨蟹的嘴里一股一股地挤出来,喷射到大海里。美人蟹们挤成一团,抢食着蟹王的肉,好在蟹王不停地喷着肉,一批美人蟹吃饱了,另一批美人蟹又拥上来,直至蟹王的嘴不会动了,静止在了礁石上。

饱餐一顿的美人蟹们悄悄地隐入了海底,环城礁重新地恢复了平静。

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范老桅和他的孙子范天齐惊呆了,看着蟹王,祖孙二人嘴都合拢不上了。

阳光还是那样直率地照着蟹王的壳,渐渐地,蟹壳变了颜色,由青色变成了红色,而且是越来越红,红得极其鲜艳,一幅硕大的美人图案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蟹壳上。

范天齐将瓢岔子驶向蟹王,他看到蟹王红色的眼睛上凝结着两滴玛瑙般的泪,突然间悟出了什么是博大,什么是博爱。他冲着蟹王跪下了,他没有尝过美人蟹鲜美的肉,他一生一世也不想尝了。

范老桅伸出双臂将蟹王从暗礁上抱下来,蟹王的躯壳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王者的分量。

回到码头,范老桅把瓢岔子拖上岸,底朝天地扔在沙滩上,他挥起一只大铁锤,就像当初砸冯乐礁的渔船一样,将自己的瓢岔子砸出个大窟窿。他发誓,范家的人,世世代代不进环城礁去捕捞。

那只蟹王的巨壳,供在了范老桅家墙上,每逢初一、十五,范老桅都要烧上三炷香,祭拜一次。

有人来到范老桅的家,看到那只世界上最大、最完整、最漂亮的蟹壳,出价一百万,买走收藏。范老桅把眼睛瞪得彤红,仿佛那是他的爱妻,扯着粗砺的嗓子吼道,那是我的命,多少钱也不卖,想要蟹壳,你就杀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