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施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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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听见卞明敏在叫,许花子在叫,焦老师虽然嘴里没有叫,但他在心里叫——他怎么可能不叫呢?我听见有个人在我的心里打鼓,鼓点越来越密集。我听见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响起了密集的鼓点声。

吴妈在将图纸全部铺展开来后,就掩面奔上了楼,但很快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再次狠狠地看了眼图纸后,才咚咚咚地跑回到楼上——她就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奔跑了半天,最后躲进了厨房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过了很久,我听见许花子说了一句话,她说:“焦老师,就这么定了,赶快开工吧!”

卞明敏后来问我,你不觉得你的这个设计有些过分吗?

我说,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只是按照我自己对天堂的理解来设计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没有想那么多。

我们站在一片狼籍的工地上交谈着。工地已经开工将近两个月了,但现在连地基都还没有打牢。到处都挖得乱七八糟的,推土机昼夜不息地鬼哭狼嚎着。我对许花子说过,既然是一桩通向天堂的事业,就必须具备耐心,千万急噪不得。欲速则不达,我说。你说什么?许花子惊异地望着我问道。欲速则不达,我说。谁教你说这话的?她问。我回答:我自己。

现在,我已经无师自通,由木讷的傻瓜变成一位语言大师,只要我开口,我一定是出口成章。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变得这么口若悬河的,许多词语好象原本就存储在我的语言库里,只要我拧开语言的水龙头,它们就会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一泻千里,奔腾不息。许花子说我这样是因为接受采访太多了的缘故。自从设计出那个城徽后,隔三岔五就有记得来采访我,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慢慢练就出了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本事。也许吧,但我觉得也不全是这样,更多的可能是出于一种本能,那种语言的本能。譬如怀堂老爹,他读过书么,没有,但他讲起故事来从来都是绘声绘色的,不仅我爱听,而且我的牛也经常竖起耳朵站在一旁听,听得连草也忘记了吃;又譬如明清,他也没有念过什么书,但他后来不是照样能够使用那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词句吗?所以,我说,我天生就具有语言才能。

在工地正式开工前,许花子把我、焦老师和卞明敏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对我们每个人今后的工作都作了个大致的分工:焦老师负责室内工程及工程材料的选择、采购,卞明敏负责工地的外围拆迁和夯基建设,我负责对整个工程做总体外观把握,至于许花子自己,则一方面要总揽全局,同时还要疏通各种关系。

我不清楚许花子为什么要焦老师和卞明敏来参与这项工程,而且还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俩去办,既然她已经清楚焦老师特别是卞明敏不怀好意,为什么又让他们插手工程的事务呢?每当我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没事儿似地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就觉得成人世界真是复杂,让我这个傻瓜永远也琢磨不透。明明各怀鬼胎,却装出光明磊落的模样,他们不难受么?我在一边替他们难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躲到一边去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说,我这回算是长见识了,知道了什么叫道貌岸然。我说,如果明清现在还活着的话,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不知该作何感想。我说,你许花子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嘛,如果是毒药的话,就该早点拿出来给敌人喝啊,难道是糖水么?我说,不管你们最后斗成个什么样子,总之,我是不会插手的。我说,看起来,姓焦的和卞明敏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嘛,被人家利用了,还以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呢,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就应该去天上做苦力……

我躲在推土机后面自言自语。我站在新挖的洼地里嘿嘿地冷笑。我坐在砖头后面嘴里不停地叽里咕噜。

有一天,焦老师看见我在独自傻笑,就朝我走了过来,他是来找我讨论大厦的建筑用材的,根据我的图纸,大厦外围的旋梯需要大量的石材,而究竟用什么材料最合适,他一个人作不了主。我说用云母石最好,既有光泽又符合整体效果,他却坚持认为应该用钢材。我们俩争吵起来。后来焦老师说,我不与你争,我们把方案递给许总让她来裁决。我说递就递,你以为我怕你们啊。可能是我强硬的态度惹恼了他,也可能是我伤了他的自尊心,焦老师对我说:“你是个白痴!我真后悔,错把你当成了天才。”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嘟囔道:没意思!我有些恼火,就说道,如果你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你当初就不该拿走我的图纸居为己有。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件事就耿耿于怀。本来就是嘛,图纸是我画的,你拿去把它放大了一下就变成了自己的作品,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划算的事啊。

焦老师见我旧事重提,脸一下子就胀红了,他说,谁居为己有了?我不过是拿去找人鉴定鉴定嘛。再说,我,我好歹是你的启蒙老师吧,没有我哪有你啊。

我说,按照你这个逻辑推理下去,我是我父母所生,我的一切便应该都属于他们,那么,我父亲和黄杏儿睡觉也就合情合理了,是不是?

焦老师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他怔了一下,问道,你说的那个黄杏儿是谁啊?

我回答说是我老婆。

是这样啊,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说道。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明清,想起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故意问道,焦老师,你认识明清吗?

明清?当然认识,马总嘛,谁不认识,他说,我曾经为他做过一段时间的专业设计师,他的许多建筑工程都是我一手设计的,包括那幢摩天大楼……

我问道,你知道他是被谁推下楼的吗?

你这个问题真是滑稽,他说道。

滑稽啊,他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滑稽”,我不明白他是在说这个问题很滑稽呢,还是这件事很滑稽,还是我这个人很滑稽。

第二天,卞明敏来找我,她把我带到上次我们约会的“天堂”娱乐中心,焦老师早已等候在一张桌子前。现在他们终于公开站到一起了,狼狈为奸起来。这回,卞明敏一点都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她直截了当地自称是“马总生前的好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她说,明清还在世的时候曾苦苦追求过我,而且也待我不薄,而现在他不在世了,我觉得我有义务替他报仇。

我问道,你要报什么仇?找谁报仇?

她想都没有想,就更加直截了当地回答:许花子。

许花子?我说,你们怎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这时,焦老师接过话题,说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看了一眼这个男人,想起上回他说我滑稽的话,就笑了起来,我说,“焦老师啊,你不觉得自己挺滑稽的吗?”我这叫活学活用,昨天他一口气说了我那么多个“滑稽”,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反驳他的机会。我说,滑稽呀焦老师,你怕是追求不到人家就转成了怨恨吧,我听说你差点为许花子发了疯呢,能不能告诉我她什么地方让你那么着迷?

焦老师的脸霎时变得像午后的猪肝一样难看了。他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哼”,又发出一声“哼”,当他再准备哼的时候,我问道,你干吗老是哼个不停,你是猪么?

去你的!卞明敏出来替焦老师解围道,别把话题扯远了,还是让我们多看看将来吧,将来等我们的计划实现了,大家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一笔勾销了,是不是?接着,她转身逼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哎,上次我和你谈的话你后来仔细想过没有?难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替别人背一辈子的黑锅么?

我问什么黑锅。

我说我最怕听人家刮锅底的刺啦声了,如果你们现在想听的话,我可以学给你们听。说着我就“刺啦刺啦”地制造出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噪音来。

闹够了没有?闭嘴!卞明敏呵斥我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代人受过,这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你们有什么办法让我不难受吗?我问道。

当然有啊,她说,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他们的办法是:利用我去除掉许花子,一方面替明清报仇,另一方面夺取公司的所有权。

焦老师说,其实,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就是,卞明敏说,最大的受益者是你。你想想看,一旦得到了这家公司,你不仅洗却了人家泼在你身上的污水,而且你还能够拥有上千万的雄厚资产,想干什么不行?到那时,你不仅可以修比这个工程更为庞大的建筑物,甚至可以架设一架真正上天的云梯。你不是一直都在想上天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啊,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接着,焦老师详细地讲了他们的计划,分三步走,他说,第一步是搞清楚目前天堂公司的财务经营状况,想方设法地渗透进去,争取得到它的控股权,为此,不惜以牺牲我们自己的部分利益为代价,让别的势力介入进来;第二步,由我去说服许花子提拔一批我们自己的力量,控制公司的各个要害部门。这方面比较容易办,因为许花子是绝不会怀疑我的,而且我大小还是个施工队的队长,施工队的骨干力量大多数是我一手带进城里来的,肯定会服从我;第三步,当然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们让我以明清之死的真相为要挟,一举击败许花子,让她乖乖就范。倘若她肯听话,那就好办了;倘若她不肯听话,那么,我们就只有让许花子重复明清的老路了……

我问什么老路。

卞明敏笑道,傻瓜啊,那还不清楚吗,你想想,明清是怎样死的?我们来它个如法炮制!见到我依然糊里糊涂的模样,卞明敏又补充道,许花子可以把别人推下楼,那么,别人当然就可以推她呐。

我明白了,我说,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异想天开,你们才是天大的傻瓜!说完,我就哈哈大笑不止。

在我的笑声中焦老师和卞明敏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仓皇逃出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