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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是村长啊,小子,你糊涂了吧,你现在是村长了,你说的话就是指示,代表着上面的意思!知道啵?父亲说。

于是便有了当天黄昏发生的事:罗和尚来打水,我拽住他的铁桶,说道,明天把你家的驴鞭给我割了送到我家里来;徐锤子来打水,我拉住他的衣袖,命令道,明天把你那头种猪的腰子给我挖来!

说起来,这一招还真是管用。罗和尚和徐锤子都出乎我的意外,他们没有怎么狡辩,更不敢发癫,第二天他们两人都给我乖乖地送来了驴鞭和猪腰子。他们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的,走的时候却是欢天喜地。我不知道父亲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才听母亲说,你父亲答应让他们俩都进村委会呢,罗和尚当妇联主任,徐锤子当治保主任。难怪啊,我心想,父亲真有一套。

这天,将近半夜了,老出纳何传名和半老不老的会计马荣生两人摸着黑结伴来我家。我已经洗了脚,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坐在被子里别别扭扭地剪指甲壳,听见外面传来狗的叫声。我们家一直没有养狗的经历,我母亲讨厌狗,不知为什么,她只喜欢养猫,家里一共养了三只猫,有一只活了若干年了,活得连眼睛皮都睁不开了,但就是总也老不死。这猫个头高大,栗毛蓬乱地竖立着,看上去和一只赖皮狗无异,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它不爱叫,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见它叫唤过一声了。夜里,狗的叫声飘浮在空气中,起初是一只狗在叫,后来是好多只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当狗叫声慢慢平歇下来以后,我听见有人在屋后的田埂上咳嗽,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在咳嗽,还有一个人在吐痰。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地传到我家院门前。

“傻村长在家吗?”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母亲问道,谁呀?她总是我们家最后一个上床睡觉的人。

是我们,来人进了院子,母亲的声音里面透露出欣喜,哦,是你们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他商量事情吗?这里有凳子,快坐下说。说着,朝我的卧室喊道,傻瓜,快起来,出来接客,会计和出纳来了!我听见喊声就翻身下床,准备朝床空下面钻。这时,母亲已经安顿好了客人,推门进来了。傻瓜,这次可不能躲着不见,出去吧,也许人家真的是来找你商量工作的,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翘起的屁股。

我出来,看见父亲正陪客人坐着。

不好意思啊,老出纳笑道,打搅村长休息了,但事情很紧急,我们也是刚刚接到通知的。

什么事?父亲代我问道。

明天上面要开会,可能是传达上面重要的文件精神,傻村长要辛苦一趟了,马会计说道。

开几天啊?父亲又代我问道。

就一天,不过要赶早去,迟了恐怕要迟到的,傻村长刚刚上任,第一次去开会就迟到的话,影响多不好啊,会计说道。

就是,就是,父亲说,迟到了影响不好。

接着,我就听见他们聊了些天气之类的话题,父亲照例带着他们在天上转了一大圈,转得大家头昏脑胀的,最后父亲问道,你们俩就为这事来的么?那又何必呢,让家里的小孩来通知一声不就行了么?

我看见老何直拿眼睛瞟马会计,马会计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黑咕隆咚的院子,院子了除了黑就是静,什么也没有。后来,还是老何开了口,他说,我们白日里听村里的大伙在议论,听说你们准备要罗和尚当妇联主任,让徐锤子当治保主任,是不是真有其事?

哦,这啊,这事嘛你们应该问傻村长,不是“你们准备”而是“他准备”,对不对?话应该这样说才准确!父亲笑着递给出纳和会计每人一支烟,在划火柴的空挡里扭头朝我使了个眼色。

“是,”我说。这是我坐在这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我们希望村长用人应该慎重一点,马会计说道,这两个人的品行你们不是不了解的,让他们俩当干部,群众会有意见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父亲打断会计的话,说道,这两个人的品行我以前不是没有向你们反映过,你们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们不是说他们都挺不错的么?再说嘛,罗和尚至今仍然独身,完全可以树立为我们村的计划生育模范嘛,这样的人再适合做妇联主任不过了;还有徐锤子,身体那么壮,村里有谁的手劲儿比他大,你能够扳赢他的手腕吗?谁也没有扳赢过他!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治保主任的料!

老何听到这里,呼地站了起来,道,我们这里谁当家啊?

当然是傻瓜当家!父亲一点儿也不动气,他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笑意,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来回扫过,说道,老何呀,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快六十吧?我看你也该休息了,现在的社会是年轻人的天下,你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这个观念还不明白?

明白怎么样?不明白又怎么样?!老何的牛脾气上来了,吹胡子瞪眼睛的,但我父亲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父亲依然笑着,转过来问马会计,老马呀,你也是的,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图个啥?

马会计说,图啥?啥也没有图到!说实话,这个会计我早就不想当了。

那可不行,父亲说,村里还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现在这个位置的呢,你可不能一拍屁股就溜走了,傻瓜还指望你辅助他的工作呢,是不是,傻瓜?

“就是,”我说。这是我坐在这里后说的第二句话。

我说吧,父亲说。说完,他对站立在一边的母亲呵斥道,你这个婆娘真是的,这么没有眼色啊,人家摸黑来我们家做客,你还不快去炒两个好菜,咱们一起喝两口?快去做,菜都是现成的,今天晚上我们几个爷们可得要好好地喝它几盅。傻儿子,快去把酒拿过来,先敬两位前辈一杯!

老何本来是准备走的,看见父亲态度这样诚恳,就重新坐下来,看了马会计一眼。老马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母亲很快就弄好几碟子菜端放到桌子上,父亲先伸出筷子尝了尝,频频点头道,好,应该是这个味,绝对正宗!接着,他给老何和老马每人夹了一筷子,最后,又给我拈了几根卤肉丝条,说道,村长吃,来,干杯!

酒过三巡,老马问,能不能告诉我这盘卤菜是什么?他用筷子头敲了敲盘沿,侧脸望着我父亲。父亲笑了起来,他笑道,这是我们新任村长的杰作,要问你问他吧。说完,他看着我。说吧,傻儿子,告诉你两位伯伯,他吩咐道。

什么菜?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菜呢?我得再品尝品尝,于是,我拿起筷子接连拈了好几筷子,一边囫囵地咀嚼吞咽着,一边想着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但我没有想到,他们几个人好象受了我的感染似的,也象我一样埋头夹菜吃了起来。很快,盘子就见底了,剩下最后两截肉丝,四双筷子几乎同时伸了过去……

父亲叹了口气,道,僧多粥少啊,可惜,驴鞭只有一条!

老何瞪大眼睛,问道,你是说我们吃了半天竟然是在吃罗和尚家的那条驴鞭么?怎么不早说啊。

怎么了?父亲问,不好吃么?

好吃好吃,可是……,老何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道,来,这杯酒是我敬傻村长的,感谢你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款待我们,今后若有什么事,只要你还瞧得起我何传名,就尽管吩咐。说罢,他一饮而尽。

老马也跟着敬了我一杯。

由于昨晚没睡多长时间的觉,第二天早上我去上面开会时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本来我是准备让父亲陪我一起去上面的,但父亲说,你总不能什么都依赖我吧,自个儿去吧,丑媳妇总有见公婆的那一天!见父亲话已说到这份上,母亲就推了我一把,让我独自上路了。临行前,母亲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再三叮嘱道,顺着大路走,千万不要贪玩啊,早去早回,听见了吗?

我应承着,顺着大路向“上面”走去。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很久以前明清曾带我走过这条路的,那时路面没有这么宽也不像现在这样平坦,我们每人口袋里装着一把硬币,一边滚着铁环一边叮叮当当地朝前跑。我记得我们是在进行滚铁环比赛,谁先跑到前面,谁就赢一分钱,结果明清后来把我口袋里的硬币全赢走了,等到我们在供销社里买鞭炮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清用我的钱买了许多炮竹。我记得那回明清给我吃过一个水果糖,糖纸像一张玻璃,上面有花蝴蝶在飞……

我记得这条路快要走完时会有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来,火车像一条铁蜈蚣将马路拦腰切断,只见它额头上冒着雾气,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我记得当年我听到这叫声后一口气狂奔了百来米远……

是的,这些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