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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黄老三是黄弟的小名,他父亲叫黄树林。我对黄弟的近况知之甚少,却对黄树林的记忆刻骨铭心。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曾是我小时候最害怕见到的人,他说话的声音像敲钟一样非常洪亮。有段时间小学的那口钟被敲破了,曾有人提议,让黄树林去小学工作,专门喊“上课”“下课”什么的,因为他的声音比铃声更清晰,同时也可以给村里省下一笔买钟的钱,但这个建议没有被村委会采纳。幸亏没有采纳,不然的话小学里不知道会出多少个神经病。黄树林特别喜欢对孩子们做鬼脸。那时,只要我远远地听见黄树林的讲话声,就会吓得赶紧撒腿往家里跑,一进屋就把门拴得紧紧的。这管用么?我想,无论我采取什么办法都克服不了对这个人的恐惧。我怕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吊着个舌头,像个吊死鬼。我还怕他走路的样子,地动山摇的,像头大棕熊。我没有办法不怕他。直到我后来听说了一件事情,才消灭了对他的恐惧。有一次我听父母在一起议论,说黄树林一直想生个儿子,结果他老婆给他生了一窝女娃。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以后我就再也不怕他了。我说不怕就不怕,下次再看见他迎面走过来,我非但没有转身跑脱,而是迎过去脸对脸地对他冷笑了几声。我记得黄树林在听到我的笑声后问我,笑什么呀,傻瓜,他说,你小心我一口吞了你!但我抢在他前面伸了伸舌头,他便掉转脸走开了。那次,我在心里乐了好大一阵子。黄弟是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后来到这个世上的,大家喊他“老三”,实际上是为了给黄树林一个人情面子,他并不是他的第三个孩子,而是第七个,前面的六个全是女娃子。严格地讲,他应该叫老七才对,但黄树林觉得喊他“老三”好,大家也便跟着这样叫开了。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他们家里玩,把老三当成了一件玩具,我玩他的小鸡鸡,学狗叫他听,他显得开心极了。后来,黄树林带话给我父亲,说不要再让你的那个傻儿子去我们家捉弄小三了,免得小三长大也变成傻瓜。这样,父亲就不让我去了。谁稀罕呀,我在心里恼火道,我又没有玩你黄树林的鸡鸡,你紧张个什么!

我不知道黄老三是怎样长大的。一个人说长就长,几天不见,孩子就长成了大人,大人长成了老人,女孩子长成了人家的老婆。世道就是这样的。我闹不明白,黄老三怎么一下子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但是,我为什么总是结不了婚呢?答案只有一个:我永远长不大。

母亲告诉我,黄老三结婚的排场很大呢,据说请了八个吹鼓手,还摆了差不多有四十多桌酒席。母亲还说,连我们家的八仙桌也被他们借去了。我问,他们还还不还回来?你父亲让你下午过去背,母亲叹了口气,说道,正好,你顺便过去瞧瞧那场面,你不想过去看看吗?我说,当然想啊,只怕父亲不让去。母亲没有吱声,她走到门前的一个土台子上,在风中侧耳谛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对我招招手,过来,她说道,你听见了吗,那里好热闹!我听见了,是的,我听见了鞭炮声和嘹亮的喇叭声。我喜欢看人吹喇叭,鼓着腮帮子突着眼珠,样子特别好玩。

去看看吧,她说。

后来我便去了。婚礼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稻场上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桌子,地上全是骨头和鱼刺,全村的狗都闻讯而来了,它们在桌子空下面窜来窜去,歪着脑袋流着口水啃骨头,一边啃还一边哼着护食。有条狗斜着身子狺狺地呜咽着从我身边走过,边走边用两只前爪抓挠着它的下巴,样子极为滑稽可笑。我猜它是被鱼刺或骨头渣之类的东西卡了牙缝。一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在草堆上溜上溜下。我听见有人在说傻瓜来了,有人问,傻瓜你吃饭了吗?我回答吃过了。我说我是来搬我们家的桌子的。人们就笑了起来,说,忙什么呀,你没看见我们还没吃完吗?我们还要等新娘子过来敬酒呢。有人把我拉过去坐在一条刚刚空出来的板凳上面,我一坐,另一头便翘了起来,给我闹了个狗啃泥。我红着脸站起身来,和大家一起傻笑。这时,就看见黄老三带着他的新媳妇从那边走了过来。

全桌的人都站了起来,个个手里端着酒杯,脸上挂着笑容和口水,围在新郎新娘周围。我听见一片啧啧声,于是也跟着大家一道“啧啧”起来。当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嘴巴里仍然在啧个不停。

老啧个啥,你这个傻瓜!

傻瓜呀,我看你是在打人家新娘子的主意呢!

与其羡慕人家,不如自个儿去找一个。傻瓜,要不要我给你做介绍人?

他们说。

我说,我,我……

我什么我!坐在我身边的一个胖女人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还不过去给人家敬杯酒,沾点喜气嘛!说着,她把自己的酒杯塞到了我的手里。

黄老三给我倒满了酒。来,傻瓜,咱们也应该喝一杯!他说着,碰了碰我的杯子,自己却并不喝下。

我也没有喝。我望着新娘子,觉得她好美啊,她的脸像晚霞一样明丽,她的嘴唇十分红润,她脸上的笑容像我第一次见到的许花子,让人浑身上下都是麻稣稣的。最让我着迷的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她站我面前,如同一棵开花的桂子树。我望着她傻笑着,听见黄老三说道,行了吧,大家慢用啊。说完,就牵起她媳妇的手去了旁边的一桌。

那天我滴酒未沾却醉得昏昏沉沉的,脸烧得厉害,不止是脸,而且整个胸腹都是滚烫的。傍晚时分,我摇摇晃晃地背着自家的八仙桌回家,走一走,歇一歇,将近半夜才回到家里。母亲以为我感冒了,赶紧给我冲姜糖水喝,喝过之后好久才睡着。后半夜,我被一阵尿液憋醒,来不及起身就尿了裤子。第二天早上,我脱下短裤衩,发现上面粘了些糨糊模样的东西。不是尿啊?我想,那是什么呢?

我们住在棚子里等候地震。住到第三天晚上,父亲回来说,不是地震,那些娃子们在造谣呢。后来我才晓得,全村只有我们一家搭了棚子。我还了解到,关于地震的谣言并不是那几个城里来的实习生造的,如果仔细追究起来,真正的造谣者应该是我父亲。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父亲喝了些酒,他酒量不大酒瘾却不小,稍喝多点就有些飘飘然。喝过酒后他就跑到小学去找那些娃子们吹牛皮。因为天上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打得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的。课是没法上了的,孩子们都放了假。

父亲摇晃着干部模样的胳膊和双腿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学校,老远就吊起嗓子眼喊了起来:“谁给你们放假的权力啊?你们这些娃子胆子实在是大了些!”

实习生们吓得缩进屋子里不敢出来。后来还是那个戴眼睛的瘦高个儿男孩出来把父亲迎了进去,再三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想上课,而是没法上课,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始终安静不下来,再说,雷声那么大,即使硬着头皮讲,学生们也听不见啊。父亲说,如果你们是这种态度,你们的实习鉴定就不好写了。父亲的这句话恐怕比雷声更具威力,实习生们赶紧从各自的屋子里跑出来,将他团团围住,几个女孩子更是施展出各自的本事,对父亲甜言蜜语,拿出珍藏的巧克力给他吃,并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一直将父亲蹭得和颜悦色起来。

最后,父亲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这样,我就不追究了。如果明天继续打雷的话,你们就继续放假休息吧。”父亲说完话准备起身回家,这时,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学生娃帮我分析分析,像这种只打雷不下雨的天气是不是很反常啊?这会不会是地震的先兆呢?”

经他这样一提醒,在场的人都如梦初醒,一个个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很有可能要地震了!

父亲临走时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啊,好自珍重吧!说完,他就一头栽进了夜色中。

造谣是犯法的,好在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把谣言进一步扩大,雷声便在第二天清晨停息了。在雷声停息之后,我听见劳累了一夜的父亲合衣睡在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帐篷里鼾声如雷。我和母亲都没有进帐篷里去睡,一来帐篷太小,只容得下父亲一个人睡;二来即便我们三人都挤进去了,母亲和我都不可能睡着,父亲的鼾声实在是太响了;此外,我觉得,如果真要地震,你睡在哪里不都是一样么?我在梦中见过大地裂开的口子,那么大,而且撕裂得那么快,你跑得了吗?

我把我的想法讲给母亲听,她说,就是呀,要住就让他一个人去住,咱们娘儿俩还是进屋去睡吧。不过,到了白天,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是尊重父亲的意愿,把饭桌端进了帐篷。

就这么坚持了三天。

三天过后,父亲说,他娘的,那些学生娃骗老子呢,我说怎么会地震嘛,害得我几个晚上都没有睡上一个安生觉。来,傻瓜,帮我把棚子拆了!

这样,我们就拆掉了棚子,生活又回复到了从前的那种样子。

然而,话说回来,只要天上还有雷声滚动,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了。棚子虽然拆掉了,雷声却仍然在继续。黄昏时分,天上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开天辟地的炸雷,炸雷过后有那么片刻的宁静,再之后就是连绵不绝的一阵接着一阵的轰响声。不过,现在的雷声不再像最初那样来势汹汹了,它变得有气无力起来,好象一个人长途旅行走累了似的,断断续续的,有时突然响起那么几声,有时好半天也懒得动弹一下。我长时间地观望天空,希望能够用我的目光戳穿老天爷的鬼把戏。

要是我能够像以前那样,说上天就上天,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