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媳妇在上头急坏了,三天三夜没睡觉。老婆平时总是把饭做好等我。要是到点不回家,她常找到矿井边等我。我困在井下她能不着急?以后嘛,我估计还会干,因为我家就靠挖煤挣钱嘛。
来自山西垣曲县历山镇的赵新选,他还偏偏不是个农民工:
我本来是县供销社的一名干部。1992年,供销社解体,没了收入,入了社保,到退休年龄拿社保退休金。我妻子是小学老师,也不是正式的,她以前每个月只挣200多块钱,现在每个月也就490元。我有一个女儿,叫毛毛,今年刚刚8岁。我有5年的下井历史,煤矿铁矿铜矿都下过。
这一次来王家岭,老乡说一月可以拿4500多元,上个月扒渣实际3000多。我盖房子欠了3万块外债,为还债只好挖煤。
被救上来,我女儿天天给我打电话,总是一句话,你瘦了还是胖了?她只会说这一句话,好闺女!
被救矿工崔进存,是山西省沁县定昌镇人,就是差点丢掉胳膊的那一位。他又是一个特殊情况。老崔讲述道:
我们那个村子有300口人,在沁县,煤也没有,只有沁州黄小米。本来我是焦化厂工人,后来焦化厂倒闭,说起来,我还是个下岗工人呢。
我父亲今年63岁了,跟我一个属相,都属鼠。我父亲倒了一辈子霉。他“文革”时在新疆当过兵,是那种特种兵,转业分配到太原一个兵工厂。听收音机,结果让人家说他收听敌台,那年头,一下子就判了15年。那时候我8个月大,母亲就跟他离婚了。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
邓小平上了台,给父亲他们平了反,我父亲到了太原,在并州路和人一块包了一个饭店,有人在饭店里喝酒打架。我父亲脾气也不好,手重,就把人家打得住了院。但这个人在医院里一个星期之后就死了。出了人命嘛,就给判了8年。头一回判了他15年,坐了一半,这一回又是判了8年。
我结婚呀啥的,都是我一个人办。等我父亲出来,孙女都四五岁了。我奶奶去世他都没见最后一面。
我这个亲妈,从8个月把我丢下改嫁,就没有提到有我这么个人。我也理解人家这个情况,她如果认了我这个儿子,不就毁了自己家庭?咱都快40岁的人了,活吧还能活多少年?她毕竟已经60岁了,我也不打听。不计划认她这个妈。我要是认她吧,肯定能查访到的,主要是不想闹那个不愉快。8个月丢下,其实说也没感情。我姥爷去世,我这个亲妈引着人家的汉子、孩子们都回来了。我见过也装个不认识。
你看我这个背景多复杂。
我这个后娘对我好。我11岁那年,后母嫁给我父亲。生了妹妹,我是看着妹妹长大的,挺亲。我的后母人家也难。我结婚时还在焦化厂上班,那是1997年的事情,香港回归那一年。
这几天,父亲和妹妹、妻子都来看我了。我安慰他们,说也不是个啥事情,就是胳膊上的神经有点问题,不知缺了哪一块,估计得恢复个一年半载吧。医生也讲,一个半月之后就会有一个大变化,手掌是最后恢复。管他呢,我妻子说,只要人在什么都好。
我们在王家岭打工,哪里有什么保险?合同倒是签了,人家拿过来,让你在纸上哪里签名字,看也没看清,人家就收起了。也不管你培训,这个自救器谁都不会用。在底下一往开打,热了一下子,不会用。就是能舀水。
有些老工人说周围就有老窑,可谁管你,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大的水。老话说死了,叫做“穷极无聊,才去下窑”。
包工头胡而广,兼任普一队队长,来自河南省潢川县,读者已经认识他,带着家属闹过事。他虽然没有被困井下,但他的焦虑却一点不轻。他的讲述十分丰富:
王家岭初期年产600万吨,以后就要达到1000万吨,是非常大的矿了。我从1989年过山西这边来,在灵石干过红星煤矿,应武、芦家庄,相当多了。都是挖煤。去年11月来到王家岭。我从综一队他们那里二次承包了一块出来干。我带来的人,最大的45岁,最小的20多岁,总共50多人,都是老乡。28号那个班下井14个人。结果11个人困到最里头。还算跑上来仨。
我干了20多年,哪里出过这么大的事?没有。不管矿上重视不重视安全,反正我非常重视。我的责任重嘛。我这个队里有资质,有本子,有工程技术人员,安全员、瓦检员都有。进度快。我自己有机械,有3个刮板机,开炮之后要靠这个刮板面输送到皮带上。这才有了一席之地。
出事之后,我是非常着急。直到现在我的心都疼你知道吗?井下头,有我两个侄孙女婿,叫我爷的,还有一个侄儿。那个时关中,还有孙中安,跟上我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现在孩子都10来岁了,20多年的兄弟啊!你说我不心疼?跟我的人,从来没有开过小差啦什么的。全项目部,16个包工头,我每月得奖,每天得进度奖。
他们困在里头,我每天晚上呆呆地站到那个煤堆上,一直看到凌晨5点才回去睡会儿。早晨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让眼屎糊了。就是心疼。每天胡乱就是一顿饭。
算完账之后,我再也不干这个活了。我把工人的工资开了,等他们出了院,不干了。可是矿上还有账,相当麻烦,我们进矿的时候,还买了20多万的材料,都是工人们自己集资的,你3万我2万,集资买的。我这个队吸纳大伙儿投资入股。如果混了钱,分红也行,混不上钱,把老本给我们也行,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正因为集资有利,我这个队人多得用不了。别的队的人,今天干着,明天话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人影了。我们不存在这个情况。集资买的设备好,可以提高效率。如果混到钱了,你拿出过3万是3万分法,5万是5万的分法,我个人拿了10万。总共50万,来到王家岭交了押金10万,买设备投资20万,剩下10多万,就是弟兄们的生活日用。项目部不给我们垫资,只能自己解决。
我现在要求不高,把弟兄们的外债还完,然后,我们回家不干了。昨天我到河津来,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救上来的人开上了。都是我自己的钱。我一算,这个月工资22万,还有这个月买材料的钱,总共30万,我都咬牙结清了。加上家属们来,住、吃、路费,现在手里没有一分钱了。矿上出了这个事,还给我们结算不利索。我姓胡的走到哪里,不短弟兄们一分钱,不短人家矿上一分钱,欠下钱,卖儿卖女也给他们。
家属们不是来了?共来了50多个家属,杭州的、苏州的、上海的、北京的,都来了。我头大啊。这部分钱算谁的?家属们着急痛苦,你得接待一下子吧,最低你得请个便饭吧,可是人多啊!有的是包车过来的,打车过来的,那么长的路,路费好几千你当场就得给人家,还得说好话,配合抢险。
出事冒水就坏事,就是让人往上跑都跑不赢。出水点是27队,18人在那里施工,只跑出4个人来,基余全部遇难。我们那个队距离井口1000多米深,你说险不险?
5号救出人之前,我的技术员小林长期守在井下,随时向我汇报。不吃不喝就守着电话。那一天,他刚上井口,我就说你别上来,再下去看动静,我买好饭端到井口,我说今天里面可能有消息,你还得快下去。小林拿上吃的,马上又下去了。就守在那里,随时向我汇报。结果他就跟在救援队屁股后头,下去不一会儿电话就上来了,他说底下灯一片啊。我就喊,你看看咱的人到底怎么样。他一会儿又打电话说,咱的人挺好的。
当时我那个泪啊,哗就下来了。我们夫妻俩抱住就哭。我是第一个知道底下情况的,他们还没向项目部打电话我就知道了。他妈的9天8夜,不幸中的万幸啊!
我媳妇39岁,生下5个孩子。头一胎,女儿,二胎女儿,三胎男孩,后一个,双胞胎,两个男孩。她不是带着环吗?那个计划生育就戴不住个环!有了,她说啊呀这怎么回事,一检查,不知道这个环就掉了,都4个多月啦,还是双胞胎,俩小子!别人说生下来给了人吧。我说咱不能害这哥俩的命啊。现在两个小家伙都13岁了。
5个孩子都是在山西生的。孩子读书要紧啊,现在社会没有文化怎么行?文化就是财富嘛,我最低最低的要求,你们把这个高中读完。能上大学更好。
人救上来我高兴,那些感谢山西政府的标语谁给他贴的?你们看见了?那就是我贴的。我自己亲自写的嘛。
——看来,社会上对煤矿包工老板们的种种谴责,也要具体分析。实际情况是,他们更怕事故,更重视安全因素,正如他所说,他身上的责任,比国有大矿的经理们还重。一旦牺牲几位老乡,他感情上道义上和经济上都承受不了。赔钱都是自己的钱,一下子就赔大了。这一点,又与煤矿民营矿主也颇多不同。他是包活儿干,人家是包矿干。人家挣大钱,他是挣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