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幼时家贫,到十多岁才上学,一开始便是上小学三年级。凭着自己的聪颖和勤奋,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中是在无锡一中上的,这所学校后来成为省重点学校,成为我的母校。初中毕业后,受到家庭条件的限制,父亲未能读高中,而是考到南京一家中专,这样就可以早点工作。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无锡机床厂当工人,一干就是三十多个春秋。按照他的天赋和优秀的学习成绩,父亲完全可以读高中、大学,也会比现在有更好的人生发展路线,他的许多同学境遇都比他好,地位都比他高。但是,回首往事,他从来没有抱怨。他觉得在那样的年代,能够有学上,能够健康地活下来,能够安稳地工作到退休,应当心满意足了。这种达观,不正是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态度吗?
结婚后的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文革”中,母亲又没了工作。上要赡养四老,下要抚养两个孩子,他的重荷可想而知,但他并没有消沉。“文革”中他是逍遥派,别人在文攻武斗,他却在看裁缝做衣,看木匠打橱,并且看几次便将别人的手艺了然于心,回家便能自己动手实践了。他纯粹用手工给家人、给亲戚一针一线地缝制过许多衣服,他也纯粹用手工给自家和亲戚家打过许多家具,他用一把普通的刻刀在老式的床上雕刻出各种花型。他用硬纸板将厨房一隔为二,给我一间小小的书房;他在过道的走廊上做了阁楼,解决了我和弟弟睡觉的问题,我们就那样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十多年前弟弟结婚时,父亲给他打了家具自己油漆,又用木头给他的新房做了很漂亮的吊顶。今年我回家探亲,见他自己在一楼的小院里搭起一个小花房,他养着的花草便可以安然过冬了。一张圆形石凳面上缺了一块,他用纸板捣碎了敷在完好的另一面做成模子,然后把模子嵌在残缺的那一面用水泥浇铸,水泥干后,取下模子,再刷上油漆,一点都看不出曾经破损的痕迹。父亲就是这样勤劳地创造着,自强地生活着。这种创造和自强里,不正包含着生活的艺术吗?
中年以后,父亲爱上了写诗。每每外出游览,他都会写下观感;他也会为偶然遇见的某件事发出感慨;多年的生活阅历,也使他对生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把自己积淀的情思都发为诗句了。
乘泰山缆车时,父亲发出幽默的感慨:“上天竟有路,缆车通天门。各路神仙会,皆是地上人。”游天街时,他写道:“人生难得天上游,今日漫步天街头。神仙都去蟠桃会,才使凡人任自由。”
夜乘火车,旅客们的鼾睡让他淡忘人间的荣辱得失:“夜临车厢人乏困,座下过道躺满人。横卧侧仰态各异,梦里何计升和沉?”
见我们弟兄俩都酷爱读书,钟情于文化的父亲欣喜地写道:“和风细雨年年春,桃红柳绿日日新。寒舍留得书香在,莫道家风无传人。
席间别人点起的牡丹烟让他想到花事:“牡丹堪称花中王,题作烟名欠思量。烟云散去花凋零,丰姿亦难耐秋霜。花开花落是天象,莫为落花空悲伤。要知赏花好时节,应是芙蓉出荷塘。”
提前内退并未使他患得患失,他想得更远:“提前退休非黄昏,是非得失有公论。进退裕如心自顺,人上人下同做人。不吃一家饭终身,敢尝百家新味羹。质量管理经验丰,再向认证谱新声。”
他对我提出待人接物的告诫:“凡事办理须从容,遇急逢大更慎重。事关自身应轻置,大局整体不放松。处事接物善长在,豁达大度无耿怀。律己不忘严格制,待人宜施宽容爱。”
网恋引起他这样的思考:“上网聊天何时髦,逢场作戏人不少。聪明不被巧言误,知音就在身边找。沉迷网恋欠思考,家庭子女怎可抛?一时情动难长久,回首顿觉家人好。”
面对人间的聚散,父亲写道:“春夏秋冬周复始,喜怒哀乐总相依。人间情缘由天定,莫为聚散费心机。”
近七十年的生活滋味化作这样的体悟:“老来凡事不强求,顺时随节任自由,风霜雪雨身边过,酸甜苦辣心中留。人生旅途有尽头,青山碧水且欢游。要问天伦何处求,阖家平安即无忧。”
写诗,是对自己一生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父亲性情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许不知道“诗意地栖居”这个哲学语汇,但他却早已在朴实地实践着了。“艺术人生”其实并不神秘,它就是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和自信自强的生活过程。写诗更不神秘,中国最早的诗不就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劳动者的创作么?劳动并创造着,行走并吟唱着,与己愉悦,与人欢乐,这就是父亲的“艺术人生”。
关于工厂的温暖记忆
和熟悉的人或事的再度相逢,有时会是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漫长时段后。同学赵国方是南京大学校友总会的副秘书长,兼执事《南大校友通讯》。每期杂志,国方都给我寄来,我也非常珍爱,因为可以不间断地得到母校的消息。那一期上,忽然读到一篇纪念一位中央大学老校友、无锡机床厂老总工沈潜的文章,心头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因为,我的父亲在这家全国闻名的企业工作了整整36年,我也对这家工厂存有清晰的印象。我没有想到,会在一本介绍南大的刊物上,读到“无锡机床厂”这个与南大看似并无关联、而对我却有别样意义的名字。
从小学到大学,在各种表格的“家庭出身”栏里,我都会自豪地填上“工人”,因为父母亲都是地道的工人。从1963年中专毕业到1999年退休,父亲与无锡机床厂结下了一生的情缘。从普通的科员到处长,他为提高工厂的产品质量竭忠尽智。他常常很骄傲地对我们兄弟俩讲起自己的工厂,即使是国有企业遭遇困境的那几年,他也不愿相信企业会永远滑坡。他的执著,蕴含着的是一个老工人对脚下那片土地的深厚感情。
对工厂的感情,就是这样被父亲培养起来的。我小时候的目标,就是长大了要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队伍的一员,“长大要当工农兵”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孩子的理想。父亲是个质量检验人员,经常带些图纸回家分析计算和描画。他工整的字迹、清晰的线条附着于图纸上,特别地美观。我也从这些图上,接触到了“内圆磨床”、“无心外圆磨床”以及“箱体”、“主轴”这些名词,感到陌生而神秘,心中也加深了对于父亲的崇拜和对工厂的景仰。
常常会到厂里去玩,有时看看工厂的宣传栏,看里边先进工作者的照片,想着自己长大了也要做这样的先进人物。有时在父亲的科室玩,认识了不少和蔼的叔叔阿姨,有时候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两块糖。而更有不少的叔叔阿姨,和我们同住在工厂的宿舍区,互相来往,互相关照,几块薄薄的饼干,一碗素馅的馄饨,都让人暖萦心怀。因得这些印象,对工人阶级的热爱,自不待言。
对工厂最深的记忆便是那个澡堂了。那时候的人,家里都是没有条件洗澡的,家属可以通过办证到厂里的澡堂去洗。于是,每个月总有一天,父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去洗澡。澡堂不大,晚饭后去却人也不多。我们就泡在那个不大却温热的池子里,父亲总是给我们打好肥皂(那种洗衣服用的最差的肥皂),替我们搓洗干净,然后我们自己再洗一会儿。澡堂里,会有老工人坐在池边边洗快乐地哼着锡剧或京剧,会有年轻的学徒嬉戏耍闹,他们的声音在澡堂里嗡嗡地回绕,别有一种韵味。
洗完澡回家的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可以进厂区了。平时我们是不能进车间的,而在这晚间,工厂的管束就松多了,父亲和厂区看门的老师傅打个招呼,我们就进去了。在机声隆隆的车间里,父亲给我们介绍着哪是内圆磨床,哪是无心外圆磨床,它们是用来磨削内孔和圆柱体外圆表面用的。我们听了,十分新鲜,兴奋异常。最喜欢看的是车间上方滑翔着的行车,它们把未成形的零件从一台机床吊至另一台机床上去加工。父亲便告诉我们,一台是镗床,一台是龙门刨床。在我们看来,这仿佛在天上行驶的车是多么有趣啊!它使得这个车间是那么地生动!回家的路上,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我们仍旧会很兴奋地向父亲问这问那,并让他许诺下次带我们再来。时隔多年,我仿佛还像回忆昨日的场景一样,清晰地看到路灯把我们父子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