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温柔的挣扎
5950200000015

第15章 后来(3)

2006年8月,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发现了一处古河道遗址,出土了不少破碎的五代时期的瓷片。这条古河道呈南北走向,还淤积着从地下渗出的地下水,水面上,3根古老的木桩斜列出来。专家认为,这条古河道极可能就是南唐宫城的护城河——护龙河。之后,在大行宫附近的一处工地上,又发现了六朝建康城的遗址。

考古学家从专业的角度去审视,自然充满了发现的喜悦。而我,凝望着报纸上那幅古河道的照片,思绪不由飞向遥远的南唐。公元九O七年兴起的南唐,开国之初,“息兵以养民,得贤以辟土”,国势昌盛,文化繁荣。冯延巳词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想那时,护龙河一定是欢快地流淌着鲜活清亮的碧波吧?而走在簇新的南京图书馆覆盖六朝遗迹的玻璃上,那道道车辙是如此清晰,古井完好依然,仿佛时光重流,乾坤倒转,我好似听到当年的水声和车轮声了,我好似看到那些飘逸俊朗的名士们的身影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玻璃上,惟恐动静稍大便会惊醒了六朝酣睡的往事。

时间成就一切,时间也销蚀一切。南唐在后主时便已“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而唐时的杜牧早已发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慨叹。到如今,这被感慨的对象,和发出感慨的人,都早已在历史的尘埃中化为腐土。但是,每当看到考古的发现,每当重览博物馆陈列的旧时的一切,我忍不住要去发掘其中闪烁的生命之光。我想,惟有用痛惜生命、敬重生命的眼光去凝视古迹,凝望先人,我们才能获得感同身受的独特体悟。

历史,是一切过往的总和。说通俗点儿,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如我们一样活过的人。在今天,它们虽然只是一纸符号,在教科书中只有寥寥数页数行甚或几个字。但是,那些前朝旧事的确曾生动地存在过啊,无论是雕栏玉砌,还是柴扉茅屋,都曾经发生过堪喜堪哀的故事;那些如今静止在纸上的人和我们一样欣悦过、悲伤过、奔驰过、茫然过,他们是我们的祖先啊!我为这些曾经的存在而震撼,为其必然的消亡而惆怅。人生苦短,良辰美景,俯仰之间,皆为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个中心情,谁能一一道来?!但不管如何,我对一切存在过的鲜活生命,对一切历史的文明,都要由衷地表示深深的敬意。

去长沙,参观了马王堆汉墓。一号墓的女主人静静地躺在棺木中,无言地和今人作着千年的对视。昔日的她,曾是长沙国丞相的夫人,从随葬品的精美和数量上,可以推想她当年的奢华生活。然而,在我看来,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沉睡了千年之后,在一切的高贵和奢糜都化为云烟的今天,我们要还原她的,只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湖南省博物馆开放管理部主任刘小毅说:“我们不仅仅是把她作为一个2100年前的尸体的标本来看,我们更多的就是一种敬意。”他是从这位夫人在夫君逝世后能够撑起一片天的坚强意志来说的。而我,则要借用他的话,表达对曾存在过的生命的敬重。

过往的生命令我们敬重的,除了生命本身,还有创造的激情。你会惊讶六朝的人们,已能设计出那样科学的排水沟,而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蝉衣真正是薄如蝉翼。轻若云烟,今天的复制反倒成为难题。南京云锦研究所的专家们经过20年的研制,虽然成功复制,但比汉代的还重0·5克。西汉人纺织丝绸的技术令今人无法破译,冯延巳、李煜的词境令今人无法企及,这不能不使我们对祖先产生膜拜般的心情。我们的先人啊,你们活泼泼的生命之水是怎样源出心田,流经肌肤,萦彻十指,才编织出那么神奇的灵物?才谱写出那么动人的华章?

去年,南京举办了“人体的秘密”实物展览。那些被塑化的人体或沉思,或奔跑,或静坐,或对奕。有些,是志愿者的遗体,有些则是其他渠道搜集来的。在端详这一尊尊人体时,我同样对他们产生了无垠的敬意。生前,他们也必然保持过这样或静或动的姿势的,他们的智慧也必然创造过许多造福于人的成果的。而在身后,他们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世人,让人们通过他们去通晓生命的奥秘,他们最后呈现的这种精神的身形,这种奉献的姿态,不能不让活着的人肃然起敬。

中央电视台曾推出大型系列节目“过去的秘密”,并结集成书。书的序言中这样写道:“那些伟大发现的背后,不都有一段精彩的发现故事和一段鲜活的生命经历吗?”而这本书更是以“亡者归来”为名,让我们产生先人正向我们走来的生命悸动。面对归来的亡者,我们这些此刻正鲜活的生命,也终有一天必将离去的生命,不禁自问:在这只有一次的生命中,我们该保持怎样的姿势?

唯将旧物表深情

缠绵悱恻、回旋曲折的《长恨歌》,千百年来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诗人写作的动机也为后人揣测不已。其实,作品一旦问世,就会在不同的读者间产生不同的诠释,作者原来的写作动因便不必穷追不舍了。不管当初白居易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思想感情,但须得承认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驶,越来越打动人的,是这首诗描摹的浪漫而又悲情的爱情故事,是它独有的缥缈艺术之美。从承欢侍宴春从春游,到宛转蛾眉花钿委地,从孤灯挑尽夜不成眠,到仙山相会重申前誓,正如一出爱情的多幕剧,似“珠箔银屏逦迤开”般层层展开。尤其是我们读到“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的时候,谁能不为之伤心断肠?

杨太真将金钗捎给唐明皇一股,自己留下一股,嵌着金属花片的盒子也各得一半,这种以物示情的方式,是中国人表情达意的传统和民俗。在相爱的人之间,互赠物品特别是自己随身带的物品,是用来表达两心相悦、此情不渝的深情。缠臂金、钗、玉佩、耳坠、戒指、簪、香囊、罗帕、折扇等,都是古时男女之间的信物。三国诗人繁钦《定情诗》说:“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这绾臂金便是古代女子缠绕于臂的装饰。唐诗人张籍《节妇吟》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明珠,即示情的耳环也。《长恨歌》中提及的“金钗”,更是人们定情的常用之物,钗往往是一分为二,一半赠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重见再合在一起,辛弃疾词中“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即在表达这种离情。侯方域则以随身带的宫扇一柄题赠李香君,永为定盟之物,这便是后来沾满了香君斑斑血迹的那把桃花扇。现时的恋人们,仍会用自己的珍爱之物传送爱意,而如果赠与的是祖传的戒指或是玉佩之类,那便是不言自明的坚定承诺了。

“唯将旧物表深情”亦可以是在朋友之间。重庆谈判时,郭沫若与毛泽东自1927年在武昌分手后再度相逢。当郭沫若见到毛泽东用的是一只旧怀表,就摘下了自己手上那块欧米茄手表送给了他。毛泽东非常珍视这件礼物,多次对身边工作人员说起此事,并说这块表可不能丢了,不要叫别人拿去。以后这块表虽然修过,表带也换过,但毛泽东生前一直戴着。我设想,毛泽东当年还不是中国独领风骚的风流人物,郭沫若送他这块表,完全是出于朋友间的敬重和友谊,惟其如此,这块不含功利性的表才格外珍贵吧?

特别的旧物承载特别的情意。我的导师王气中先生去世后,他的儿女将先生读过的书分赠所有的学生,既是纪念,也是激励。我分得《韩愈研究资料汇编》二册,每当重览,那留有先生手痕和目光的泛黄书页,都会引起我对先生深深的怀念。

敝帚自珍,也是我们许多人无法丢弃的情结,家里的旧物,承载的是过往的岁月。林语堂在《秋天的况味》里就提到面对“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的快乐心情。这几年我搬了几次家,有些旧物总是不忍扔,比如当学生时用过的笔记本,听过的旧磁带,同学和朋友的贺卡,这里面都存储着复杂难言的情愫。最近搬家时,女儿小时候画的画我都仔细归放,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我都洗干净了保存着。我想,等她长大时,再看到这些曾经的旧物,心里也一定会涌起重重波浪。我甚至设想,每一个家庭都应当选取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小旧物,比如结婚时戴的标有“新郎”、“新娘”字样的红花,住过的家的钥匙,不富裕时的记账本,孩子最初的衣衫,在家里布置一个“怀旧角”,永久地留住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相濡以沫的生命时光。

对女儿,我是父亲;对父母,我是儿子。父母留存着儿女的旧物,何不是倾注了款款深情?直接的感受是,我母亲一直保存着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所有的成绩报告单和各种获奖证书。母亲自然不会常去翻看的,但我也并不想放到自己身边。因为我知道,这些我曾经的旧物,即使是永远压在箱底,但只要是在母亲身边,她便会感觉到儿子的存在。我岳母也一直保存着妻小时穿过的衣服,妻则保存着我们女儿幼时的衣衫。间接的感悟是,我读到一篇文章,住在城里的儿子经常给住在乡村的父亲买新衣服,但父亲总是向他要些他不穿的旧衣服,儿子以为他要送人。有一次回家探亲,他发现那些新衣服父亲一件没穿,穿的全是他的旧衣服。母亲告诉他:你爸说,穿了你的旧衣服就能感觉到你!儿子不禁潸然。这位朴实的父亲,是通过儿子的旧衣服来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存在啊!这何不是以旧物寄托思情呢?

丰子恺先生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年轻的母亲灯下为婴儿喂奶,她手中翻开的旧书里,赫然出现几枚花瓣,这幅画就叫《三年前的花瓣》。她痴痴看着的花瓣,一定是对她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旧物。而我们惜之如金的一切旧物,莫不如这从前的花瓣,藏在书中,则馥郁在心,打开书页,则芬芳满室。

当生命鲜活的时候,你能清晰感知的时候,你也许未及考虑将自己的一些旧物送给你关爱的人和关爱你的人。而你一旦逝去,那些本与你无关的,本不可能成为你旧物的东西,却可能成为另一个人、另一些人心中永远的伤逝。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为赶回北平听林徽因关于建筑艺术的讲座,乘坐的邮政班机在济南触山坠毁,诗人34岁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无垠的长空里。徽因没有承诺过对志摩的爱,但却是感激他的,也是关爱他的。那一片失事飞机的残骸,就成了志摩留给他的“旧物”,她用一大块白绫将它包起,放在家中,一直到她去世。这样的“唯将旧物表深情”,真正是让人肝肠寸断。同样让人感叹不尽的是,参加“自由法国”抵抗运动的浪漫派诗人安东尼·德·圣·爱逊贝利,在地中海的一次空战中不幸牺牲,尸骨落入大海无处寻觅,人们便把他飞机上的螺旋桨供放在先贤祠里。这永久的“旧物”,在静默中唤起人们对他勇敢精神的无尽缅怀。

天地长存,人寿有定。当一个个亮丽的生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化为一缕轻烟或一扌不尘土时,那些曾经的旧物却得以流传。即使是深埋在地下的旧物,也会在几千几百年后重见天日。走进博物馆,看着那些被时间蚀化的铜器银器,那些历百年而仍玲珑剔透的玉器、仍光亮可鉴的漆器,我就会想:这铜碗曾陪伴何人度过了持重的岁月?这银钵曾陪伴何人度过了晶莹的时光?这玉器曾陪伴何人度过了温婉的日子?这漆器曾陪伴何人度过了清亮的生活?它们是从多少人手中辗转流徙,经过了多少不测和劫难,才展示在我们面前?那些曾抚摩过它们的手,一定在它们心里倾注了幽隐的情思。它们今日的出现,在时间和地点上或许只是偶然,但在情感上绝对有一条确凿的路线。我们隐在时空深处口不能言的先人啊,那些依然留恋尘世生活的灵魂啊,惟有以冥冥之力,将这些旧物重重托举,让它们浮出幽暗,向我们诉说往昔的故事,传达曾经活过的生命向正活着的生命的无限真情。这让人泫然泪下的“唯将旧物表深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