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刚到印度的时候,在海德拉巴看到耸入云天的木棉树,不禁惊诧于它硕大的花殷红如朝阳,灿烂似晚霞。而看惯了木棉树的印度朋友对此却大惑不解。
季先生移家朗润园后,每年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出门向西走,在高高低低的土山上面,就能看到成片的洋槐,满树繁花,闪着银光,花朵缀满高树枝头,一直开到云空。季先生虽陶醉于这氤氲的气氛中,但从没有注意过这种花树——惯了。
另有一年的春夏之交,季先生陪一位印度朋友参观北大校园。走到槐花树下,印度朋友猛然用鼻子吸了吸气,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称赞这是了不得的奇迹。这次轮到季先生大惑不解了,因为这多得很呀!
在印度朋友“多得很就不了不起了吗”的反问中,季先生悟到:越是看惯了的东西,便越是习焉不察,美丑都难看出。他问自己: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意识地改变这种习惯吗?
我想,在最初的时候,印度人对于木棉树,季先生对于洋槐,都必定有过热烈而新鲜的感情。后来,只是由于朝夕相处,司空见惯,渐渐地便不把它们的芬芳馥郁当做生活的恩赐,而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再后来,便视而不见了。
我们身边的爱人,就是这样一株已经远离我们视线的木棉树和洋槐树啊!
这是她讲述的后来:
一个秋日的午后,她因心情不顺找茬和丈夫吵了起来,她对沉默不语的丈夫一通河东狮吼,将他骂出家门。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和他离婚。
在翻箱倒柜的过程中,她翻出了一叠旧照片。第一张照片上,一个斯文帅气的男孩和一个小巧娇媚的女孩,手牵着手站在婚礼殿堂上。那是他们甜蜜的开始。另一张照片上的丈夫非常消瘦,眼里有几许忧郁。她坐在他的腿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搂着她的腰,搂得是那样紧。这是她的一张生日照。那时,丈夫下岗已经半年,可他还是拿出他半个月卖苦力挣来的钱,陪她玩了一天。
看着这些老照片,她不由悟到:丈夫原先是那样英俊,丈夫一直对她是那样呵护,他的爱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是后来,她一直像一名舞台下的观众,轻松地看着丈夫艰难地唱着独角戏。天长日久,她对丈夫的付出、对他贮满忧伤的眼睛都视而不见了。
她不由泪流满面。
这是他讲述的从前:
他和她结婚十年了,因为审美疲劳,感情出了一些问题。十年,他为了事业奔波忙碌,她则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妇。没有抱怨,没有争吵,日子平稳而迅速地流逝。
这天,她忘记了带家里的钥匙,给他十八楼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下楼来。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上,她站在那里,阳光很刺眼,她撑着一把遮阳伞。隔着车流,他那颗僵硬的心像被针刺一般,疼痛过后是悸动。他忽然意识到,对面等她送钥匙过去的那个女人,是他曾经爱过的少女,十多年前,她美丽的样子,几乎是他所有的梦想。
他记得,在他们确定走进婚姻殿堂的那天,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她也是撑着一把遮阳伞在马路对面等他。他对着车辆打着暂停的手势,飞快地穿过了马路,一把把她抱起来转了几圈。而现在,他经常说自己老了,而其实,他只是疲惫了。
她也看见了他。恋爱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景,她一定会激动兴奋地向他挥手,并急不可待地尝试走进车流迎接他,然后在他的呵斥中收回迈出去的脚步,焦急地转着圈儿,直到他顺利地到达身旁,才会小鸟依人地依偎上去。而现在她没有任何举动,静立街道,任风吹着她的裙角,像一棵树。
当他意识到她在等他的时候,内心久违的温柔涌了出来。周围所有的事物变得恍惚起来,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交车站,也好像成了一个陌生的站台,她也似乎不再是她——不再是一个前来取钥匙的主妇,而是一个来赴约会的少女或新婚的妻子。
在一串尖声鸣叫的喇叭声中,他快速地跑向她。
他把她拉住,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季先生问自己:难道我们不能永远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吗?当他再走过荷塘看到荷花,便努力在自己心中制造出第一次见到的幻想,不再熟视无睹,而是尽情欣赏。槐花也仿佛得到了知己,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和先生说话。周围的山石树木,仿佛一下子活了起来,绿水仿佛更绿,白花仿佛更白,红花仿佛更红,风吹,鸟鸣,都洋溢着无限生机。
用第一次忐忑约会的悸动与爱人相约;
用第一次炽热注视的目光凝望爱人;
用第一次羞涩牵手的心情拉爱人的手;
用第一次深情拥吻的情愫拥爱人入怀——
婚姻便会如季先生笔下的槐树那样,满树繁花,永远流溢着活泼泼的生机。
(注:本文素材出自季羡林《槐花》;唐厚梅《烫手的老照片》,载2006年11月21日《现代家庭报》;韩浩月《在陌生的地方见》,载2006年22期《读者》)
珍惜眼前人
2月2日,我的生日。同学和朋友发来的短信,使这个平常的生日真的变得无比快乐起来。冬日的天气少有地这般清澈,阳光明媚,空气洁净,蓝天之下的生之快乐便愈发舒展充沛了。使心情陡然转折的,是一个同事妻子辞世的噩耗。闻听此讯,我愕然,木然,凄然。夏天的时候,我还见过她,和她讨论房子装修的事。不过是半年不到的时间,她怎会倏然离去?
若干年前,在秦淮河边那雕花窗格的餐馆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她。温文尔雅,细语轻言。那时,她的丈夫刚调到南京,团圆的喜悦绽放在他们一家发自心底的笑容里,好好相守,好好过日子,一定是他们最朴素也最真心的愿望。丈夫精干,妻子温淑,这样的家庭没有不兴旺、不幸福的理由。丈夫的事业果然节节拔高,今年,他们又买了新居,正是新一轮的美好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啊!她的离去,让每一个熟悉她的人都感叹红颜薄命,命运不公。
我见到了伤心欲绝的丈夫,我握着他的手,却不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这几天,已消瘦了一圈的他会在想些什么?定是惋惜,惜深爱的妻子刚过四十就香消玉殒,来不及享受必将愈来愈香醇的生活美酒。定是遗憾,憾还有许多想为妻子做的事没有来得及做,许多妻子想拥有的平常心愿还没有来得及帮她实现。
谁曾对时间有着金子一般的珍惜呢?在世间活了42年的我,时间从指间如流沙般泻下,早已沙堆成丘,但何曾痛惜过一寸半寸的光阴?时针在或圆或方的钟框里走着,我们以为,时间就这样被死死框住,我们就据此牢牢掌控了时间,它的分分秒秒就逃不出我们如来佛般的手掌心。有谁痛切地意识到,时间本无形,上帝设计这样一只外表漂亮无比的钟表,实则是用它的“嘀答”声在提醒我们生命的一点点消逝。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时时在夺我们乌黑的头发,夺我们光洁的皮肤,夺我们亮丽的容颜,夺我们便捷的手腿,夺我们健康的心脏。
在生命的长度上,每个人都对自己有特别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手脚灵便,耳聪目明,精力旺盛,充满活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这是前人的感慨,不必在意;把每一天都当做人生的末日来过,这是别人的呻吟,不必多虑。我们会有长长的甚至是长得像人瑞一样的一生,我们是一个可以排除在疾病、伤残之外的特例,那些大的病痛哪会光顾我们,那些人类无法攻克的绝症更不会骤然降临我们的身上,那样的“中奖率”是何其低啊,怎可能偏偏就轮到我们?“从来不感冒”、“从来不吃药”的我们怎么可能倒下呢?总之,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有的是健康,我们输得起,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鲁迅先生说:“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先生是深刻的,同事、朋友失去亲人的苦痛,在我们的心里确只是浮光掠影,短暂的感慨过后,引不起我们对自身、对亲人生命意义、生命质量、生命走向的些微思索。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每每想到没有给父母买过一件衣服,没有给妻子献过一束玫瑰,没有给丈夫买过一条领带,他们的心就如万锥齐扎般地绞痛不已,就如毒蝎咬噬般地难以安宁。他们这种再也无法弥补的追悔,或会使我们感动,但很少有人会想到:我的父母还缺些什么,我还可以为爱人做些什么?偶尔,我们想到了父母爱吃的食品,但就是爬不起那蜷缩在温暖被窝里的身,想下次顺便时再买,不急这一会半会;偶尔,我们想为爱人过一次生日,但就是抽不出那奔走在无谓应酬里的身,想反正还有明年,不急这一次两次。我们不敢想也不会去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生命的契约随时可能中止,有些机会,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这就是隐藏在风和日丽、花好月圆背后的生命的残酷原形。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由此想到了“生”,想世上每天有数以万计的新生命正在诞生;今天,一个不幸的消息让我想到了“死”,想世上每天也有数以万计的生命正在逝去。原来,“生”和“死”就是近在咫尺的邻里,一步可逾。人原本就来自一片混沌之气,复归于混沌之气中去亦属自然。但这一“来”一“去”究有不同。“来”时可具各异之形体,可见缤纷之万物,爱我所爱,为我欲为;“去”时则形骸消无,万象俱灭,连那个冰冷黑寂的世界都无法感知,更何复忆念生之所见,回味生之欢愉,与生时的挚爱亲朋怡然重逢?这一步之差,差何大矣!
在这个触摸了死生的冬日,天空蓝而高远,阳光灿而温暖。想到这蓝天和阳光也不过是暂时照拂着我们,它们不是永远慷慨如斯,“珍惜眼前人”的字句便跃然脑海。祭而丰,不如养之薄,想到为父母、爱人和亲朋做些什么,马上去做,不要有片刻犹豫;让心的包容量扩至最大,无关痛痒的争执隔阂抛至云外;举手之劳殷勤担当,跳一跳就能够到的愿望努力帮他们去实现。莫要奢侈地大把扔掷时光啊,把每一点每一滴光阴都小心积聚起来,积成闪亮的阳光和珠玉,去照耀和温润你眼前正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他们与你永没有第二次情缘!
分手摆在胸口
到舟山的部队代职时,认识了D。高高的个子,微胖,戴一副眼镜,帅气而又斯文。他听说我是从南京来的,便对我显示出了特别的亲近。原来,他的女朋友Q也在南京的一所军校工作,他是觉得我来自Q所在的城市,所以才感到异样的亲切吧。在我,也因为他与南京的这份情缘而对他产生了近乎“他乡遇故知”的感情了。
闲时,D常常和我聊起Q。他说,他们是同学,相恋多年了。他谈Q的温柔娴淑,谈自己深切的思念。舟山和南京相距并不远,但两人毕竟是异地而处,而且部队的纪律根本不可能允许他们常常相见,只能靠鸿雁传书。在这个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海岛上,思念亲人和恋人,是我们莫大的精神寄托啊。在D深情的诉说里,我仿佛清晰地描画出了Q的肖像,曾受过情感创伤的我,为他们这年复一年坚贞的守候而感动,也更赋予了自己爱的信心。
忽然有几天,D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天晚上,还是在小楼的栏杆旁,他常对我倾诉对Q爱恋的地方,他幽幽地告诉我:Q来信了,和他分手了。他一根接一根地猛吸着烟,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他一遍遍地说:想不通,真的想不通,相爱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散了?我也愕然,真的是毫无征兆,原先D还说好让我回南京时给Q带东西的。他怎么能承受这骤然降临的不幸?
我于是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刚刚获得的爱,以此证明爱的容量是博大的,没有必要自己束缚自己。他似听非听,烟蒂扔了一地。末了,他说,还是想不通,但是,他不会恨她,更不会去伤害她,毕竟爱了那么多年,他会写信祝她幸福。
虽然他们分手了,但回南京后,我总觉得我在这个城市多认识了一个人——Q。某年送一个学员到Q所在的军校报到时,我终于见到了她。朋友指着一个正在忙碌的身影说:喏,她就是你打听的Q,她已经结婚了。我只看到了她的侧影,也没有刻意想从正面去看她,但能想象出,她是清秀的。那一刻,我想起D对这个女孩的种种爱恋,想起他注满忧伤的眼睛,我真想告诉他:放心吧,朋友,你的Q过得很好。能够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与她相遇,不应该感到幸福么?
我终于没能把这些话告诉Q,听说他转业回到了家乡,我已没有他的音信。如今,想起那些星光满天的幸福或痛苦的夜晚,一切都有了答案。如果说,往往是因为相距太近太熟悉而造成婚姻的解体,那么,也常常是因为相距太远牵不到恋人的手而造成了爱情的离分。D和Q的分手,没有本质的情感破裂的,只是因为太辽远的空间阻隔。但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个新旧观念仍在磨合碰撞的时代,恋爱中的分手仍是一件足以让人们引为谈资的大事。D能够以不怒不怨、独自承受的态度来面对恋人的离去,在当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时代的列车,在以令人眩晕的高速疾驶。今天,爱情的聚散离合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但是,嘴上似乎很潇洒的当代人,在分手之时,却令人不可思议地做出一些愚蠢甚至是丧失理性和灭绝人性的举动。反目为仇者有之,为所谓青春损失费、为分家产大打出手者有之,纠集打手“修理”对方者有之,以硫酸泼面者有之,杀人解恨者有之,同归于尽者有之。是的,我相信,对于爱过的人来说,分手,特别是单方面的分手不可能是漂亮和圆满的。我们不可能感谢对方抛开了我们,我们不可能没有一点抱怨甚至愤恨。但是,当不解、埋怨过去之后,我们仍可以祝对方前路保重,也祝自己从此获得一段新的人生——哪怕不能笑着说。因为,谁和谁天长地久并不存在着热恋中人认定的宿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条件下,我们都可能遇到不同的男孩或女孩做我们的爱人,而且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我们死死地认准和谁结成伴侣一定是命中注定、不容更改,那只是我们自己陷入了思维的死胡同、不肯拐弯罢了。相处一场,总会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美好记忆,何必置自己爱过、也爱过你的人于尴尬、难堪甚至死地呢?
曾经受伤的我,早已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温淑,女儿可爱。听说,D也过得非常幸福。而假如,我们当年与恋人分手之时,向对方喷射怨恨的毒汁,那么,不仅伤害了对方,也会给自己的心田埋下怨恨的种子,这颗种子会发芽、生长,会使我们由内到外、由心到眼充满仇视。那样,我们又如何能平心静气地对自己,对别人,对爱人,对事业,对世界,今天的成就和幸福又从何谈起?
一个女同学从北京来,在茶室喝茶时,她微笑地谈起了自己的失败婚姻,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分手。她和他是中学同学,又一起考上了大学。在大学时我们都羡慕过她发生在中学、却成为两人前行动力的美丽爱情故事。我惊讶于她在说起伤心过往时依然的优雅,依然的浅笑。她笑着问我: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你也可以笑着讲自己的感情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