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柴周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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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两难冲突

义武节度易州境内荒岭。雾重风凄,天暗无星。黑沉沉的天幕下除了疾风劲草声,篝火噼啪声,还有震天呼噜声以外,四下里处处寂静。

三月初天时已经不算很凉,不过露宿时寒气依然要人命。由于昼夜温差很大,露水虽然比不上秋天,但也很够意思。在此时行军,最受罪的恰恰就在于露宿。特别是在五代这种杀伐过重,人烟稀少,到处都是野茫茫的时代,赶巧了能有块干地方搭帐篷就算烧高香了。

秦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种罪。北行已经整整四天,运粮队伍依然没到地方。整天这样穿行在荒郊野岭之中,就算有马骑,牵马也远比骑马的时间长,所以他脚下那双牛皮靴早就磨得快比纸薄了,脚底板更是布满燎泡,哪怕多走一步都疼。

这样的情况下谁还顾得上脏净。到了休息的地方往帐篷里一钻,五六双臭脚丫子挤在一起发出来的浓郁味道闻起来都是香的。这也是没办法,乱世人稀,军队缺乏的何止是粮草。就算你是个官儿,按道理应该有个单独的帐篷,但既然赶上了这种差事,那也有跟大头兵们共患难的义务。

约莫也就丑时左右,秦越就被帐篷四下透进来的冷风冻醒了。睁开眼四处都是漆黑一片,腰眼处也不知道硌到了什么东西,更是一阵阵的疼。弄得他只得忍着冲耳的呼噜声往两边用力挤了挤,感觉空出来的地方足够将腿蜷起来时方才翻了个身。

然而此刻秦越两边都挤着人,这个翻身也没那么容易,抬起胳膊刚刚往侧面一搭,还没反应过来抱住的是个脑袋还是西瓜时,就感觉到那“西瓜”猛然一抬,接着发梦似的闷呼道:

“啊!又要走?这还没睡呐!”

“走你娘个腿,睡癔症了吧?”

那“西瓜”是二狗子李允臣,这哥们儿也是福窝子里长起来的,虽然跟着叔叔投了军,但哪曾受过这种罪?这些日子秦越在好路上好歹还能骑会儿马,他却只能一步步的挪,当真是累成狗了,虽说没敢露出怨言,但一路下来话越来越少,也不难看出他已经快到忍受的极限。

李允臣也确实是睡迷糊了,听到秦越没好气儿的冲了他一句,方才慢慢清醒过来,连忙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讪笑道:

“原来是秦参军,怎么?还没睡着?”

“冻醒了。你要是也睡不着不妨陪我说会话。”

“……”

能睡不着么……李允臣顿时无语,可听秦越嘀咕了这么一句没人性的话,只得讪笑道:

“成,小人还真睡不着了。”

“嗯,有前途。”

黑暗之中,只听秦越低声说道,

“李允臣,你说你逞哪门子能。你不是说你家是做买卖的么?虽说跟着李司马投了军,可像他一般做些享福的事多好,干嘛非得来找这个罪受。”

“唉,谁说不是。小人也是悔不……”

秦越的话虽说是戏谑挤兑逗闷子,但却实实在在说到李允臣心里去了。李允臣差点没哭出来,可转念一想,又连忙改口道,

“秦参军也别挤兑小人,小人还真就认准去义武了。再说了,这算什么受罪?小人家里贩马,那买卖……嗛,还不是跟秦参军吹,小人自小就跟着爹东奔西走,这种路走得多了。”

“哦,贩马……”

秦越无聊的点了点头道,

“中原可没什么好马匹,要是贩马也只能往西往北走。你家在太原,这买卖确实做得恰当。”

“那是。中原哪来什么好马。”

李允臣顿时来了兴致,漫天吹牛的低声笑道,

“秦参军也别不信。小人自五六岁开始就跟着爹到处跑,要论起好马来还得说西域。不过如今羌人占着西边,这买卖也没那么好做。差一点的么,也只能论河套秦西了,不过那里也在党项人手里,他们虽说还向咱们皇上称臣,可谁还能不知道根本就是自立为王,所以这买卖也没那么好做。其他的么,就得说人家辽国,也是盛产好马的地方,小人投军之前可没少跟着往辽国和党项跑。单在辽国就住了两三年。”

秦越听到这里不觉有些黯然,他知道宋朝以后华夏逐渐沉沦虽然原因众多,但盛产马匹的地方都被外族占据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宋朝能像辽国、西夏那样拥有足够的骑兵,说不准还能有点儿转机……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秦越实在不想再说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转了话题笑道:

“那天我看你和苏家有些说法,怎么着,连我的亲戚也敢惹?”

李允臣也不是看不出秦苏两家关系疏远,所以见秦越这么说,心里并不在意,咧了咧嘴笑道:

“嗐,哪敢啊。小人要是早知道苏家是秦参军的至亲,打死了也不敢上门。唉,还不是因为苏家的那个小妮子,您说小人能差到哪里?她怎么就……唉,不提了。”

原来是这么档子破事儿……秦越顿时乐了,谁知刚想说句“要不要我帮你”时,就听见帐篷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吵闹,其间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听那动静并不像兵士斗殴,反而像在抓什么人。

出事了!

在这么晚的天时,而且还是在接近战区的地方出现这种动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秦越一个激灵,连忙鞠身坐了起来,二话没说就从帐篷里钻了出去。身后李允臣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噼里啪啦地拍醒了身边的郑玄几个人,赶忙跟了出去。

帐篷之外此时早已乱下了天来,飘忽不定的处处篝火交织成的奇形怪影之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呐喊着四处乱闯。秦越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连忙站住了身,抬眼见石守信匆匆地奔了过来,连忙老远的喊道:

“石大哥,出了何事?”

“有人偷营,兄弟们正在抓捕……呀?怎么是秦兄弟。秦兄弟多加小心些,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小心被他们稍着。”

石守信正在指挥抓人,随口应了一声才发现是秦越,连忙好心提醒了一声接着又在黑影里跑远了。

偷营?这个词儿实在概念模糊,往大往小了说都有可能。秦越不由提起了一口气,连忙睁大眼警觉地四处观望起来。而郑玄和李允臣受了石守信的提醒,更是连忙抽出佩剑护住了他,连半步都不敢离远。

这个乱子闹得实在不小,许久过后方才安静下来,随着兵士们的厉骂吆喝,只见七八个灰头土脸的农装汉子被从不同方位拽了过来,全数按押在了站在不远处的李继勋面前。

李继勋从帐篷里出来的其实一点都不晚,此时黑着脸在那里站了许久,等乱子结束,一双虎目带着百般怒意在面前这帮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方才“啪”的一拍佩剑低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袭营?”

“太尉饶命啊!太尉饶命!小人们都是本地百姓,饿极了才想偷点粮食填肚子,太尉饶命啊!”

那几个汉子吓得浑身哆嗦了起来,顿时磕头捣蒜的告起了饶。然而李继勋根本不理会这些,狠狠的“哼”了一声,咬牙切齿的怒道:

“哼,本地百姓?本官看你们身手可是不差!”

这句话可是够吓人,围在两边的都排都伯们顿时警觉了起来,有几个人甚至接着就抽出了佩剑。

这阵势意味着什么一眼明了,那几个汉子立刻吓瘫在了地上,不过领头的那人还算多少有些镇定,急忙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带着哭腔说道:

“太尉,这里可是边地,小人们要是没点身手可怎么活?如今大军四处攻杀,小人们大春头上找不到吃的才干这不要命的勾当,当真只是饿急了啊!”

这些话倒未必是假,这里已经属于义武节度腹地南部,战火一过到处死人,更别说吃的了。众都排都伯里头这种出身的不少,听到这里不免有些感同身受,手里的佩剑便缓缓的放了下去。然而李继勋却并不为此所动,冷冷的盯着那个汉子看了片刻,忽然喝道:

“偷营劫粮是为死罪。来啊,拖下去砍了!”

“太尉饶命啊!”

“李都校,这样怕是不大好吧。”

“就是啊,只不过是饿极了……”

……

李继勋命令一下,那些汉子立时高声叫起了饶命,而站在李继勋身边的校尉里也有两三个人有些于心不忍,连忙小声劝说了起来。李继勋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低声怒道:

“本官督管粮草,若有半分差池便是死罪,你们谁敢说他们说的定是实话?”

“……”

“哼!来人,把他们几个贼子拖下去砍了!”

“李都校且慢!”

没等李继勋发下命令,站在不远处的秦越忽然高声拦阻了一句。秦越刚才其实并没想多事儿,毕竟李继勋虽然对他不冷不热,但单从直观感觉,他也只是觉得这人有些不阿过了头,所以并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而且为了避嫌,虽然他兼着押粮官之职,但这一路一直都没说过什么话,求的就是相安无事。

然而秦越怎么也没想到李继勋居然会如此暴戾,仅仅只是出于小心,不等那些人露出破绽就要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说起来小心并不为过,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也没有错。但若是这些人真的只是饿极偷粮,那么他们可杀,天底下还有几个人不可杀?所以李继勋的做法实在让秦越无法接受。再加上秦越又有队中的职务在,福祸相系,更是不能让李继勋乱来,那么这事就更不能不管了。

李继勋没想到秦越这时候会伸头,如果是其他人他早就喝骂了过去,但秦越毕竟不是他的直接手下,就算两边互相都不想亲近,表面上总还得留点颜面,所以他转头撇了秦越一眼,虽然脸顿时拉得更长,但还是低声问道:

“秦参军有什么话说?”

“不敢。”

反正是豁出去了,秦越也不怕面前这个黑脸都校,往前走了几步拱手说道,

“以下官愚见,这几人只怕还到不了杀头的罪过,而且现在这些人也杀不得。还请李都校三思。”

“杀不得?哼,秦参军如何知道他们必然只是饿极偷粮?”

“下官并没这么说。只是谁的爹娘都没给两条命,随便杀人总是不好。”

“随便杀人不好?秦参军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些人若是细作,一把火烧过来,你我都是死罪。”

“下官自然不敢确信,但李都校又如何知道他们必定是细作?”

李继勋如此固执,秦越多少有些生气,顿时一句话顶了回去,见李继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这才放缓口气道,

“还请李都校恕罪。下官说他们不能杀并不仅仅是还没弄清楚他们的身份。李进贤是义武本地人,又在义武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敢于起兵作乱绝不仅仅是身后有辽国人撑腰。若说义武本地百姓对他没有些许支持,你信下官不信。不知李都校可想过这些?”

李继勋被秦越一句话堵住了嘴,在众多属下面前实在有些挂不住面子,一时间目光更是冷冽,说出的话哪还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哼哼,那又如何?若是当真如秦参军这般说,这些刁民更该杀!”

“刁民?”

其实秦越并不想得罪李继勋,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果李继勋听了这些分析,哪怕只是犹豫片刻再作出这些决定,他都能接受。但如今在关乎人命的大事面前,这家伙居然仅仅只是出于斗气就如此草率,这就让秦越无法接受了。于是他也冷哼一声,立时提高声调抗声说道,

“若是李都校也如他们一般,下官不信你就愿意坐以待毙。”

秦越这已经完全是要敞开了吵架的架势。李继勋一时没反应过来,顿时窝脖。不过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秦越满脸上早已挂满了公事公办的神情。庄重地拱了拱手,冷声说道:

“下官奉冯副都指挥使之命担任押粮之职,负有纠偏矫正之权,故不敢有辱使命。如今我军险地作战,民心可取不可伤。这些人固然可杀,但如今李进贤乱军已经被赶出易州,此地百姓皆知脚下地面只剩官军。若这几人当真是本地百姓,这一刀下去,杀的不是他们几人之命,而是易州民心。到时候若有万一,李进贤又杀回来,我军必然会陷入险境,这才是你我难辞死罪。故此,李发运使所命绝不可行!”

“你……”

在满场一片傻眼之中,李继勋顿时没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