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
她嘴里一遍遍地嗫嚅着自己的母亲李若兰的名字。恍惚间,又说着呓语:“妈妈等着我吃饭。”她整个儿回到童年时代了。
——文洁若《悼凌叔华》
自去年十二月以来,一位九旬老人躺在石景山医院的病床上。她因扭伤了腰部,住院治疗,却常常向守在床畔的女儿嗫嚅着:“我想吃豌豆黄,吃山楂糕……”这位老太太还不分季节地点过西瓜、蒜苗、菠菜。她也提到了烤白薯、茯苓饼、片儿汤、馄饨、羊肉馅饺子,以至麻花、烧饼、油条、云片糕。经主治大夫批准,这些北京风味小吃全都让她吃到了,只有“驴打滚儿”和汤圆,怕不好消化,没敢答应她的要求。有一次她说想尝尝苏州酥糖,女儿也千方百计托人从产地捎了来。
今年三月二十五日,她过九十大寿。女儿为她定做了一个高四层的巨型蛋糕。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以及医务人员一道围在她床前热烈地向她祝了寿。那一天吃的是龙须面。
进入四月后,她因乳腺癌复发,转移到淋巴而卧床不起。五月十五日,她在昏迷几天之后,忽然又表示想看看北海的白塔和童年住过的史家胡同旧居。医院领导和家属开了个紧急会议,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满足老太太这个也许是最后的愿望。十六日一早,他们在面包车里准备了全套抢救设备,十位大夫护士陪同前往。车子是从东门开进北海公园的。时间很早,游客稀少。老太太一直躺在担架上,人们抬着担架沿着湖畔转悠,让她看那矗立在树丛上端的白塔。外孙问:“看见了吗?”老太太脸上泛出笑容,说:“看见了。白塔寺。”女儿纠正她说:“不是白塔寺,是白塔。”她说:“看见了。白塔真美,湖水,小桥,亭子也美,柳树也美……”
在所有这些宿愿都得到满足之后,老太太就永久地阖上了眼睛,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
她就是“五四”以来与冰心、庐隐齐名的女作家凌叔华。她在海外漂泊了四十二年之后,抱着落叶归根的愿望,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并且在这里结束了她不平凡的一生。
凌叔华是一九四七年随丈夫陈源(西滢)离开祖国,旅居法、英、美、加及新加坡诸国的。她在海外著书、执教、演讲,宣传中国文学与艺术,并多次举办个人画展。新中国成立后,她屡次回来观光。七十四岁时,还去了敦煌,遍访石窟。这次病笃,她坚决返回北京,并在故土度过她生命最后一段日子。
我在初中时就喜欢读凌叔华的作品。那时,我们班上就有凌叔华在《小刘》中所刻画的那种调皮的女孩子,她真是把人物写活了。由于作者又是画家,读她那篇关于富士山的游记时,像是在欣赏一幅秀逸的水墨画。
萧乾告诉我,一九三三年左右,当他还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沈从文就曾带他到史家胡同去,介绍他认识了陈源、凌叔华夫妇。一九三五年萧乾接手编《大公报·文艺》时,凌叔华正在汉口编《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他们二人曾相互在自己编的刊物上发表对方的作品,更多的是彼此转稿,并戏称作“联号”。一九三六年,上海《大公报》出版前,报社曾派萧乾赴各地去组稿。过武汉时,还在陈、凌夫妇那坐落于珞珈山的寓所住过一宿。
“八·一三”后,逃难中的萧乾又带着当时的妻子“小树叶”借宿陈家,随后就搬到旅馆去了。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和一九四七年,萧乾又在上海和香港和他们重逢,那时他们的独生女小滢已十来岁了。她还记得萧乾带她乘出租汽车到处逛,给她买袜子和冰激凌的往事。
断绝音信三十多年后,八十年代初,凌叔华托访英代表团的人捎回一本她签了字的英文短篇小说集《古韵》(一九五三年出版于伦敦,一九六九年重印),送给萧乾。
一九八一年春,萧乾忽然收到凌叔华从华侨大厦写来的一封信。那时我们还住在天坛南门旁边,家里没有电话。萧乾做左肾摘结石手术后,身体尚未康复。我便前往华侨大厦按照凌叔华在信中写的房间号码,找到她,并将她接到寓所。
凌叔华皮肤白净,皱纹不多,一对清亮亮的眼睛透出内在的睿智。她身材适中,仪表端庄,没有老态。可能是头发稀疏了,在室内也扎着一块小小的丝巾。
萧乾和凌叔华畅诉别情时,我也在场。她告诉我们,一九六○年春,她辞去新加坡南洋大学教职后,曾短期回中国大陆,到过北京和武汉。一九七四年她踏访敦煌回英后,写了《敦煌礼赞》。
凌叔华精神矍铄,娓娓而谈。她说,此行的目的是重访昆明,因为她的新作中有一段是以昆明为背景的。必须亲眼看看那里的景物。她对艺术的这种执著追求,使我们由衷地钦佩。我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她。她从昆明返京后,我又赶到华侨大厦去,为她送行。
一九八四年秋,在中国驻伦敦大使馆举行的一次晚宴上,我们又见到了凌叔华。当时她的背已略驼,但仍显得挺硬朗。她对萧乾说:“我生在北京,尽管到西方已三十几年,我的心却还留在中国。只是因为在伦敦生活相当方便,小滢一家人也都在英国定居,所以总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
一九八五年,萧乾收到凌叔华从英国寄来的信。信中她对于故宫博物馆六十周年纪念未能受到邀请一事,表示遗憾。萧乾立即为此给一位中央领导打了报告,还将她的原信附去。次晨,那位领导人就来电话询问凌在伦敦的地址,并给她发了电报,邀请她前来。可惜她动身前病倒了,未能成行。
去年十二月初,凌叔华的女婿英国汉学家秦乃瑞护送她回到北京,住进石景山医院,治疗腰伤。四十年代萧乾旅英之际,曾教过秦乃瑞中文,这个中国名字还是他给起的。一九五四年,秦乃瑞作为英国文艺科学代表团团员,应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的邀请,首次访华,并受到周总理的接见。一九五七至一九五八年,他又来北大留学。以后秦乃瑞担任了爱丁堡大学中文系主任和苏格兰中国协会主席。他和小滢结婚后,七十年代也屡次访华。一九七二年率领一个代表团来到广州,兴奋得甚至犯了心脏病。八十年代初,我国政府又邀请他来华,担任人大会议文件英文稿定稿工作的顾问。小滢为了让小儿子思源学中文,辞去英国广播电台的职务,携子来华,一家三口人住在友谊宾馆。思源进了附近的西颐小学,还考上了什刹海业余体校武术班,李连杰是他的师兄。秦乃瑞任期满回英国后,小滢带着孩子继续留在中国任教。这期间思源还参加了电影《少林小子》的演出。思源在中国住了三年,拍电影时跑了不少地方,至今仍讲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凌叔华过九十大寿那天,小滢叫人在蛋糕上用奶油浇上“生日快乐”字样。人家送的那个蛋糕上,则是个巨大的“寿”字。石景山医院对这位国际知名的老作家照顾得到了家,每天给她三顿正餐,两次点心。
本来在医院上上下下的精心护理以及家人的照料下,凌叔华的腰伤逐渐好转,能坐起来了。不幸到了四月,因多年前已痊愈的癌症复发并转移,从而病笃了。从此,医院对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特殊护理。老太太的血管特别细,医院专门指定一位医术高明的小儿科护士长为她打针,以减轻痛苦。凌叔华那个在美国一家电脑公司工作的外孙女秦小明,这是头一次回中国。小明看护姥姥一周后,因假期已满,回到美国。她写信给妈妈小滢说:“石景山医院对我姥姥照顾得无微不至,使我感动不已。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国家,能找到如此富于奉献精神,医德又这么高的医务人员了。”
当然,老太太和蔼可亲,礼数周到,也赢得了大家的心。为了防止病毒感染,医院要求前来近视病人的都穿上消过毒的罩衣。有些朋友来看望凌叔华,发现总有好几个人围着她转,为她做这做那,就纳闷她在北京怎么有这么多亲戚。后来才晓得大多是医务人员。
过生日以及去北海那天,医院都为凌叔华录了像。出门时太仓促,小滢忘了替妈妈扎上她心爱的彩色丝巾,想去买一条,可惜店铺尚未开张。小滢引为恨事的是未能把妈妈打扮得漂亮一些。游完北海,汽车经过灯市口大街时,小滢特地指给妈妈看,因为这也是妈妈经常念叨的地方。接着,一行人又来到凌叔华在史家胡同的旧居。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是光绪年间的进士,与康有为同榜,授顺天府府尹。他在干面胡同买了座大宅子,有九十九间屋子,凌叔华就生在这里。她结婚时,把后花园分给她,作为陪嫁,从史家胡同的后门出入。相隔四十三年,这座四合院已改建成幼儿园。这里,三百个小娃娃手捧一束束的鲜花,唱着歌,夹道欢迎远方来的奶奶,一片欢腾景象。凌叔华感动得不禁淌下两行热泪。
祖国,只有祖国才能这么温暖啊!
在天真烂漫的娃娃们的簇拥下,凌叔华一下子勾起了童年的美好回忆。她嘴里一遍遍地嗫嚅着自己的母亲李若兰的名字。恍惚间,又说着呓语:“妈妈等着我吃饭。”她整个儿回到童年时代了。
凌叔华回石景山医院后,当天下午一言未发。然而第二天,却对她钟爱的外孙思源说了很多话。
凌叔华是十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十。她父亲一度被派到东京任职,把家眷也带了去。有一次四个哥哥姐姐在京都游瀑布时,因山洪暴发而淹死,其中就有跟她最要好的八姐。只因为八姐临出发时向她借了把木梳,她一辈子见了木梳就黯然神伤。凌叔华弥留之际,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这桩往事。当然,更多的是愉快的回忆!父母怎样带她到泰山、北戴河、大连、青岛等处去避暑,海边多么凉爽……
癌症是痛苦的,幸而凌叔华始终沉浸在儿时甜美的追想里。在亲人和大夫护士的陪伴下,她安详地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几天,于二十二日傍晚溘然长逝。小滢为妈妈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黑地绣花绸袍和披风。这是妈妈生前珍藏的料子,小滢从伦敦带了来,请人在这里缝制的。她还为妈妈戴上一顶式样别致的黑帽,并别上一枚金质饰针。
小滢作为苏格兰中国协会的公共关系部长,与担任协会主席的秦乃瑞密切配合,正在蓬蓬勃勃地开展英中友好活动。人们戏称小滢为中国驻爱丁堡的“名誉领事”,他们的家则被称作旅英华人的联络站。小滢对祖国的一片热诚,使我国驻英使馆的工作人员也深深感动。足足两年的期间,使馆的人员曾主动天天为凌叔华送去可口的饭菜。
凌叔华腰部扭伤后,表示“想回国,只是不知该怎样回去,太晚啦”。也是一位好友和全体使馆人员积极设法协助秦乃瑞把岳母护送来的。
凌叔华在天津读师范女中时,曾与邓颖超是同窗,在燕京大学,又与冰心同学。二十年代,大学还没毕业,她就开始了小说创作。她在一些作品中反映了旧家庭中婉顺女子的苦闷,揭露了封建礼教对人的残害。个别作品(如《杨妈》)对下层妇女表示了同情。她擅长描绘旧北京的人情风貌,几乎每篇都是浓淡相间、色彩鲜明的风俗画。五十年代,又在新加坡南洋大学和加拿大教中国近、现代文学,孜孜不倦地从事中外文化的交流工作。(目前在国立新加坡大学担任图书馆主任的余秀斌,当年就是凌叔华在南洋大学教过的学生,她闻噩耗,已专程飞到北京,等待参加六月六日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她还先后在伦敦、牛津和爱丁堡这三座大学开设中国文学与书画的专题讲座,介绍中国悠久灿烂的艺术、文物和园林。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三年间,她把自己画的水墨山水花鸟,连同自己所收藏的明清名画,在法、英、美和新加坡等国举办个人画展和藏画展览,颇有影响。一九六○年以来,她每次回国都流露出对祖国锦绣山河与传统文化的无限眷恋与挚爱。
一九七〇年客死在异土的陈源的骨灰,现在也已运回国,将与凌叔华的骨灰一并合葬于陈源的故里:无锡。小滢为儿子取名“思源”,就包含着双层意义:一则要他记住外祖父陈源,二则是饮水思源,要他念念不忘自己的中国血统。
一九九○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