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没事儿就去看义母。跟她在一起,可不是像家里人想的,为吃的好,能上街,还可以看戏。是义母的温柔善良和独特的艺术气质吸引了我。我是家里的第十个女儿,自然不被看重。我就不记得曾在爸、妈的膝头撒娇耍赖过,倒是有一次生病,妈坐在我的床头,心疼地抚慰着我。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记忆。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女孩就感到自卑,总不敢大声说笑。我很敏感,因为家里根本没打算要我。爸发现我能画画,才突然宠爱起我来。除了妈、五妈和八姐,家里人对我也变了方式,他们说我要是成了画家,那是老天瞎眼。三妈一见到我,总是怪声怪气地称我“大画家”。经过她的院子,我总设法避开她。
义母对我可不像她们,她愿意我常去,并不仅仅因为想有个人陪她。她教我弹古琴,这是我喜爱中国音乐的开始。为了教我欣赏音乐,她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古代音乐家的故事。她教我弹的五首曲子经古流传,但今天已没什么人会了。我现在还能记得两首,其他三首的调子差不多已忘干净。
义母常跟我讲,音乐是表达情感最美的方式。因此,古代圣贤,包括孔子,都认为音乐对任何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好的音乐都是发乎人的真性情。为了帮我理解,她讲了下面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周朝。文王、武王是两位高明的作曲家,文王称帝前,被暴君纣王囚于羑里,作成脍炙人口的《羑里》,词曲精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一时期,还有一段哀感动人的故事在文学史上传为佳话:伯牙行船泊于山脚,鼓琴。钟子期驻足聆听。曲终,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大惊,又弹一曲。子期道:“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邀子期上船,畅谈音乐,引为知己。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高山》和《流水》是两支优美的乐曲,留传至今。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西晋。嵇康是位受人尊敬的学者,也是位天才音乐家,他的《广陵散》最为人传诵,誉为仙乐。当时,人们极想听他弹奏,却都被婉谢。他说这首曲子是上天赐予的,若经常在凡间弹奏,上天会降罪的。他的外甥也是音乐家,总想找机会听听这支曲子,学会了好自己弹奏。一天,他躺在棺材里装死。嵇康前来吊唁,妹妹对他说,儿子临死前后悔今生今世没听过《广陵散》,到了地下也不会瞑目,如果母亲疼他,就请舅舅在灵前弹奏一曲。嵇康为真情所动,抚琴弹奏《广陵散》。及至知道了事情经过,愤然掷琴而去,发誓不再奏此曲。好在这位外甥凭着记忆写下了这首优美的乐曲,留传下来。
唐代著名散文家陆龟蒙的《醉渔唱晚》也是一首为人所知的乐曲,是为劝慰遭贬的远方朋友而作。
宋代也产生过几首著名的乐曲,有两首义母弹得非常好,是《普安藏》和《彻堂藏》。普安是位僧人,住在一个山洞里。一天,听到淙淙流动的泉水,便把佛经撇在一边,忘情于清丽幽雅,宁静超然的山景之中。在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动下,写成《普安藏》,然后又写成《彻堂藏》。这是在音乐中第一次表达佛教情感。每当义母感到烦闷时,弹奏这两支曲子中的一首,就会感到心境平和,淡泊雅然。
义父的《高山》、《流水》弹得最拿手。《流水》较长,分成十一个部分。开始时,溪水从鸟语花香的山谷缓缓流出,在山石间穿腾奔涌,湍急飞流,形成瀑布,而后由支流汇成江河。林间狂风怒号,溪流冲击岩石,雷雨阵阵。涓涓泉流的归宿是浩瀚无垠的大海。海浪在咆哮,与高傲飞翔的海鸥构成一曲和谐的交响乐。突然,暴风雨过去了,海面上风平浪静。弹奏时,手指在琴上腾挪闪跳,异常灵活,富有韵律。我学会了弹《流水》。但到日本两年,我没有再弹。每当我孤独地面对自然时,音乐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义母是个好老师,教我弹琴时,让我耳听音乐,脑中却要构思一幅音乐的图画。例如,她教我《平沙落雁》时,给我描绘出一幅秋夜图:月光照着沙滩,微风吹拂,芦苇摇曳,流水潺潺。她说,想想看,群雁在沙滩上嬉戏。冬天来临前,要飞到南方去。它们翱翔在空中,一只大雁掉了队,在秋夜中呼唤着同伴。最后,它们相逢,在美丽的新家沉浸于欢乐之中。
义母还教会我踢毽子、跳绳。毽子好做,找几根羽毛,在头里拴上几枚铜钱儿,用布包起来一系就行。选择羽毛非常重要。我们用两只脚来回倒替着踢,起初很难,一会儿就喜欢上了。义母可以一气踢上两百次,而毽子不落地。我第一天只能踢两三下,练了一个星期,踢上五六十次不成问题。跳绳比较容易,可要跳得姿态优美也挺难。我爱看义母跳绳,她跳得又快又巧,仿如脚不沾地,一百次下来,脸不变色心不跳,轻盈得像只小燕子。
有时碰上好天气,义母便带我出城,找个大空场放风筝,还经常带着个小伙计。我拿着线,小伙计把风筝举过头顶。我拉着线跑,他放开手,风筝越飞越高。
北京春天的风有时凛冽刺骨,我记得有一次冻得差点放了手中的线,风筝忽然显得重了,几乎把我拉起来。我感到自己好像成了一条咬钩的鱼。我大叫起来,一是兴奋,二是害怕。义母过来抱住我,接过我手中的线,把风筝放得更高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她。每当在露天看到湛蓝的天空,枯黄的草地,一幅美丽的风筝放飞图便展现在眼前。我非常想念义母。
做风筝也很好玩,义母给我做的几只风筝跟我差不多大。先做风筝架,通常是蝴蝶、大鸟或美人的形状。架子用竹棍绑好,再糊上白纸。我来画,因为义母说我会画得很好。我高兴在风筝上作画,画画时与义母有说有笑。有一次,家里的佣人来看我,见我同在家时大不一样,十分惊讶。
我要去日本上学了,不知何时能回来再看义母。我很难过,可又无从表达。
义母见我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对我说:“孩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如果有什么你想带到国外,告诉我,我给你弄去。”
我说要带一个风筝和两个毽子。义母听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说带风筝绝不可能,谁见过长途旅行带风筝的?
义父一直忙他的公务,并常被总统召去。我很少见到他。义母老是和我在一起。她吩咐门房,我去的时候概不会客。
一天晚上,看完戏回来,义母泡上茶,坐在寝室里,看了我半天,叹息了一声,说:“你爸打算让你在日本待多久?”
“表哥说,跟那儿要学点什么,至少得三年。”
义母停了一会儿,又说:“三年过后,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着干妈了。也许我会让你义父带我去日本看你,可他现在公事缠身,真没办法。我要有三年见不到你,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被深深感动了,直想哭。但抑制住眼泪,坐近她,紧紧拉着她的手,叫她给我唱一首送别曲《阳关三叠》。这支古曲作于一千年前的唐朝: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古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不忍离。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对景那禁伤情。盼征旌,盼征旌。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
《阳关三叠》曲调悠扬古雅。第一部分描绘了离别之地的景致,音乐平稳中露出哀怨。第二部分表现主人公的离愁别绪,音乐明显带上强烈的感情色彩。第三部分由二胡奏出,音调悲哀而深情。我想,真正的情感是超越语言的。第四部分又回到现实,主人公意识到就要与友人分离。音乐在此渐缓,慢慢结束。
义母的歌喉婉转动听。她讲的国语带有山东口音,语调平缓亲切,富有魅力,仿佛夏夜里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又如同微风吹过春日清晨的竹林。她唱完以后,我动情地哭了。
义母放好琴,对我说:“你走后,我怕不会再弹了。我会想你的。”
吃过晚饭,我就睡了。半夜里醒来,月光洒满房间,一切都披上银白的光,美丽神秘,却幽怨惆怅。义母的卧房在隔壁,她还没睡。我听见她在屋里走动,然后抚琴弹奏《普安藏》。我知道,她这是在用音乐安慰自己。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让音乐的波浪涌遍全身。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在美丽的池塘里尽情游荡。
突然,我想到明天就要与义母分离,心下便生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悲戚悔憾。我睡不着了。
“干妈。”我低声叫着,“我能去你屋吗?”
“我就怕你睡不好。”她说,“来吧,披上棉袍,天凉。”
她让我坐到她床上,盖上厚棉被。她也坐过来,琴放在膝上。我叫她弹我爱听的《平沙落雁》和《流水》。
皎洁的月光照着义母好看的脸,灰色的幽光带给我难忘的忧伤。此时正值早春,水仙、梅花盛开,馨香袭人。我记起来,认识义母有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