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冬日的盆栽间浇灌也一样,虽然没用喷头,也得看那盆土忍受的能力。有些土,水一下去就吸收,我只要算着水量够它用,就成了。又有些花盆,土干时会收缩,造成土壤与花盆间露出一圈细缝,水浇下去,看来吸收得甚快,其实沿着缝流,多半到了下面的托盘中。遇到这情况,就得慢慢由花盆中心,一遍一遍浇,或是先把盆边细缝都压实了,再浇水。又有些花,新加的表土,干松如同面粉,水下去,居然浮在粉土上面,需要好久时间,才浸润得下去。
使我想起去黄土高原,看到每棵树下面都围一圈土,好像个土花盆似的。起先我不懂,后来见一处农田旁挖水沟,长达几十米,居然不打水泥。我说这水一下去,不就被黄土吸收了吗?人们笑,说“您看吧!”接着提一大桶水倒下去,居然一路流,由沟这头流到那头。于是我懂了,在这种干透了的地方,老天下大雨都存不住。不下雨,旱;下雨,又因为黄土地一时吸不下水,往低处流,造成涝。怪不得树木旁得围一圈土,为的是浇下去的水,能存在里面,让黄土地慢慢消化!
每次浇到这种土,也想到余华的《活着》,难产女人的丈夫,虽然找来好的医生,但医生饿久了,没力气。于是给医生馒头吃,岂知久不食、久不食,一吃就噎死过去。这泥土也一样,不吸水,不表示它水太多,反而因为它太可怜、太干枯,干得承不起浩荡的皇恩。
外面冰天雪地,屋檐上垂了许多冰笋,斜斜的冬阳,透过冰笋折射出一条条五色斑斓的光彩。我一边浇花,一边想:“你们多好命啊!外面的植物多苦?你们多快活?冬天过得像春天一般。还有我,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但又想:“你们其实也可怜,我只要几天不供奉,你们就得死。岂像外面那些可怜虫,站在硬得跟石头一样的冰土地上,半死半活耗着,却天一暖就冒芽,个个后来居上。”突然灵光一闪,开门,伸手,摘了两支长长的冰笋,放在海棠花盆里。
多好!慢慢地融解、慢慢地吸收,既让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家伙,尝尝寒冬的滋味,又省却了我站在旁边等着看你们喝水的麻烦。
不知为什么想起叶珊的诗《第二次的空门》——
你本不是神,
据说我曾为你提刀行凶,
料想那必是出关以前的事了,
而我已淡忘……只依稀记得
逃走时是浮云送我到了隘口,
告辞后还赧红了面孔兀自
坐在山头。
原来他病酒悲秋方才有这惜别的怔忡。
而你当时,你只乖巧地立在钟鼓声里,
一味俯视着寥寥的善男信女
等我回来为那些敛财的出家人掘井种菜。
毒草(一月二十六日)
揭竿而起、成帝王之业的是他,拯万民于水火的是他,误尽天下苍生的也是他。
为了明天清洁工打扫方便,今天收拾客厅的东西,才发现蜡梅凋了一地。这花在香的时候是倩女幽魂,让人知觉与不知觉,走的时候也就不那么明显;好比隐士,活着与死了的差别不大。
捡起一颗颗落花。用“一颗颗”形容是对的,因为那花瓣不是片片凋零,而是成朵地落下,干干薄薄,轻轻捏,还发出脆脆的声音,活像吃糖果时揉成的小纸团。正想把花扔进垃圾桶,突然灵光一闪,梅花可以做“暗香汤”,菊花可以冲“菊花茶”,这蜡梅不也能和水煎,成为“蜡梅茶”吗?但为了别吃出毛病,我还是小心为要,于是拿来《植物大词典》,找到蜡梅一项。
原来蜡梅不是真梅,只因为形似梅类,跟梅花同时开,味又相近,所以被误认为白梅。其实,她另有家谱,是蜡梅科、蜡梅属。至于“功用”,则供观赏,但接着吓我一跳,她居然有毒。继续往下看,文词又一转,说“花浸茶油,治烫伤,极效。花为清凉性解暑生津药,治心烦、口渴、气郁胃闷”。多矛盾哪!既有毒,又具那么多疗效,居然还能治心烦,岂不成了解忧药。
提起解忧药,让我想起“忘忧草”,后院长了一片萱草,我知道那就是黄花菜,有一次摘了些,教太太炒肉片。大家不敢吃,我一人吃,居然拉肚子,连跑厕所四次。后来查书才知道许多黄花菜也有毒,尤其是变种杂交的,更毒!不过,书经上说“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哪样能治病的植物没毒呢?中医能治黄疸,又能催眠、镇咳的“虞美人”,毒不毒?据说牲畜“误食”之后能先发疯、再昏睡,搞不好还会要命。还有“毛地黄”,多重要的救心仙丹哪!在美国的花园里处处可见,政府最近却下令严查含毛地黄的减肥药,说是吃死了人。还有,被称为万灵丹的“柳醇”阿司匹林,毒不毒?没吃好,可以胃穿孔;没吃对,出血会止不住。最毒的算是砒霜了吧!但据说吃少量能让皮肤水嫩嫩;又有研究指出,砒霜可以用来治血癌。所谓“以毒攻毒”,这世上治病有奇效的,八成都有奇毒。“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那些乡愿好人,有几个成得了大事?成大事的多半是嵚崟之士,而嵚崟之士常毒。那毒是心里有一种不平静,当别人无感的时候,他感;他“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就有“舍我其谁”的自许。于是揭竿而起、成帝王之业的是他,拯万民于水火的是他,误尽天下苍生的也是他。
至于宗教家,更如此。他一人悟、一人想、一人领受,然后出来宣扬,搞一堆信徒,愈信愈是他对,愈是别人不对,于是一手拿着圣典、一手拿着刀子。思想家不也一样吗?躲在图书馆里左思右想,想出一番大道理,然后著书立说,仿佛照他的道理去做,这世界就成了“天堂”,岂知没成天堂之前,先有多少人进了天堂。
“爱”“爱呀”“哎呀”,实在差不多;“独门秘方”与“毒门秘方”也是邻居。不是宗教政治理论坏,是人坏,治乱世要用重典;不是毛地黄、水杨酸和砒霜坏,是病坏,重病要下重药才得痊愈。
过客(一月二十七日)
如卵子,如精虫,他们是生命,也不是生命。他们没成居民,只算过客。
悻悻然把蜡梅枯枝扔进垃圾桶,扔之前还将她剪成一小节一小节,免得把垃圾袋刺穿。
说悻悻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有些失望。过去插许多“冬枝”,譬如迎春花、连翘和银柳,先欣赏花和毛茸茸的柔荑,再看它抽出来的嫩芽;等到春天,把那些枝子从花瓶里请出来,浸在水里的茎还可能已经长满根,可以移植了。至于这蜡梅则花落叶不生,连根也不发,当然令我不高兴。
窗外一片白,冰封已经半个多月,没了花,就算抽几片新绿也是好的。想起仍在冰雪里的那棵蜡梅,还有几个长枝,不知是否受得了今年的奇寒。我由英文版的植物百科全书A-ZEncyclopediaofGardenPlants里查到,这蜡梅的学名是Chim-onanthuspraecox,俗称Wintersweet,原产中国,在美国最北可以种在第七区。这个“区”是美国人以全年的平均温度来定的,第七区包括了我住的长岛,可是七区的冬天最低温应该是华氏零到十度,近两年比这低许多,怪不得蜡梅会受不了。
心想与其让今年的花苞再被冻成“哑巴弹”,不如把剩下那几枝也剪进来。于是穿上雪靴、羽绒大衣,戴上厚厚的帽子,再教老婆在屋里守望,以便我跌倒时叫救护车,我又一步一脚印地走向前院的花圃。
长青的松柏和杜鹃上压着厚厚的雪,往年我都会在经过时顺手把雪拨掉,但是后来知道雪压在上面反有保温防寒的效果,便任她们盖着一条条白雪的棉被。
立在一片长青树丛中,蜡梅显得最可怜,孤零零的几枝秃茎,载不住雪又挡不了风。上面依然聚着一个个小黑点,比我上次剪枝时非但没长大,还好像缩了。我抓住其中一枝,没下剪,枝上的小黑点居然已经掉了好几颗,往地上看,才发现那些大的花苞早落在冰雪中。
多可怜哪!我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早该把她留在盆里,到隆冬,再整盆移进室内?否则也不会接连两年,都让花朵们胎死腹中。花,没开,就凋了,不是“胎死腹中”吗?她们萌发了,却没绽放,没飘香,没招蜂引蝶,会多么遗憾?只是我又想,她何不自己计算时间,等到天将暖时再开?如同有一年深秋,我在树干上瞄到个颤动的小东西,走近看,是只蝉,正脱壳。天哪!别的秋蝉都已经噤了声,或早冻死了,何必还赶在这时候出来?既然“岁已晚”,何不在地下多待一年?十七年蝉哪!你十七年都等了,又岂在乎多待上几个月?生不逢时,在乱世被生的人虽没资格发言,生他的人却该有个算计。同样的道理,这落在地上的蜡梅花苞没有资格发言,她们没发言已经死了,真正该扪心自省的是母株,你为什么忍不住,要早早把她们生出来。还是有些小动物厉害,他们在秋天怀孕,可以忍着,不让那受精卵发育,直到春天将至,再快速地长大,于是孩子总能生在暖和的时候,又利用夏秋两个季节成长,好度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
怅怅然走回屋子,太太已经煮了杯咖啡等着;坐下,打开电视,十三台居然正播出卵子受孕的镜头。成千上万只小东西,长长的尾巴拼命游,游进子宫,游进输卵管,争着与新成熟的卵子结合。我一惊,想那些精虫,数不尽的,除了一只能成功,其他的将如何?没受精,但是会动,他们称不称得上生命?还有,生育期的女人,不是每个月都会排卵吗?那颗卵经过长长的输卵管,掉进空空的子宫,没有风月,没有音响,没有光线,也没有访客,到了时候,又随着经血被排出体外。这世上,每天有亿万卵子,不正失望地离开吗?
于是我想那蜡梅的花朵,抑或是未受孕的卵子吧!它只是天地间亿兆错失中的一点点,如卵子,如精虫,他们是生命,也不是生命。
他们没成居民,只算过客。
洗牌(一月二十八日)
战争是刀,砍了坏人也砍了好人,还砍断了原来维系社会的绳子,这一松绑,就乱了,但是好多叛逆性的创造也因而诞生。
古谚有云:“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意思是冬至之后的二十七天,风会把墙头的篱笆吹得呜呜叫。
这话一点没错,昨夜的风就呜呜叫。晨起,发现前天落在树梢的厚雪不见了。而且地上东一条西一条的,全是掉落的枯枝,这是我最需要的引火材料,赶紧冲到院子。
平常在草地上找小枯枝不容易,下雪之后,因为枯枝呈黑色,在白雪的对比下则特别鲜明。加上昨夜风大,枝头压的雪又厚,可能还有些积久了,结成冰,造成重量,于是“一吹”“一压”,不够结实的全部纷纷断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草木不经霜雪则生意不固,人不经忧患则德惠不成。”从小读这些励志的句子,现在才真有感触。冬天是摧折草木的季节,它让林子来个“大洗牌”;所以到了暮冬,林子特别清晰,早春还看不透的景物,这时都一清二楚,原因是那些小树枝和赖在枝梢的朽叶,经过风吹雪压都被淘汰了;许多树木秋暮落叶之后,草本茎还留在上面,但是经这一冬,木质不够的枝茎都会折断;留下的那些光秃的枝子,则在次年春天正好从“断口”冒出新绿。
人也一样,战乱之后社会重新洗牌,正好让新秀登场。想想,如果没有森林大火,把那些高大的松柏烧掉,下面的杂木林怎能出头?还有,许多植物,若非老株死亡,让出地盘,那新一代也难生长。“短松叶”的松果因为长得太紧密,如不经火烧,甚至永远无法释出种子。可见任何生物都需要自然界的“大洗牌”——植物用冰雪水火洗牌,人用战争洗牌。没错,在洗的过程中,许多老一辈的人物“壮志未酬身先死”了,令人无限唏嘘,感叹若是没那战乱,老英雄还能立在山头几十年,江山可以因而得治,黎庶可以因此得安,只是当有一天从“史”的观点来看那段时间的变化,又可能发现另一种风景与得失,所以“历史没有错误”。
老英雄去了,小英雄出头了;旧朝代垮了,新政府建立了。用刀在桌面上切纸时,哪有不伤桌面的道理?俗话说得好:“不舍怎么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要纸断,就得伤桌,多少新品种不都在自然大变动之后突变产生吗?多少新的思想与主义,不是都在大破坏之后萌芽吗?战争是刀,砍了坏人也砍了好人,还砍断了原来维系社会的绳子。这一松绑,就乱了,但是好多叛逆性的创造也因而诞生。如同此刻,我仰头,看那寒林,每个“树杪”都露出倔强的颜色,好像说:“瞧!我可是熬过三九,经历战火洗礼的,就算我是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小树枝,你也不可小觑。”由此也可知,如果画寒林枯树,初冬与暮冬绝对要用不一样的笔触,才表达得出岁月神伤。
把那些雪上的朽枝一一捡起,比较长的先就地折断,有些枝子看来粗壮,居然一折就断,毫无声息,可见已经腐朽,朽得连被杀都喊不出“救命”。也有些枝子,一看就知道烂了,因为上面生出好多菌类,这东西只长在朽木上,可见那枝子腐朽已久,只是过去在树叶的庇荫下藏得好,躲过许多劫数,至今才被“揪出来”。我知道那些腐朽的“臭老九”是不堪烧的,只怕才丢进壁炉,呼呼冒一点烟,噗噗放两声屁,就化作灰烬。但我还是要他们,正因为他们中空、质松,所以易燃,可以当作火引子,垫在大柴下面,作“主角”上场之前“暖场子”的龙套演员。
一次又一次,把满怀的小枯枝放在大门口的地上,我没立刻拿进屋子,怕他们断落掉渣,弄脏了我的地板。而且上面沾着雪,不如搁在门口的檐下风干,用多少拿多少。只是,回到屋子,从窗子外望,发觉门外一堆朽枝,十分杂乱,于是又披上衣服,出去把他们推到角落,外宾见不到的地方……
特权(一月二十九日)
许多大佬,儿子孙子早不晓得躲到了什么地方,或在异国的沃土上生根,但是大佬还坚持着不走,卓然挺立,作中流砥柱状。
小鸟是很势利的东西。我刚回纽约,就在阳台一角挂了喂鸟器,居然三四天,都没一个“顾客”上门。接着虽然来了几只,也意兴阑珊,好像在小食街上,一边剔牙,一边张望的食客,大有可吃可不吃的意思。但是而今下雪就不同了,大概因为地面全成了白,既然再也见不到土地,那些喜欢“扒土”的小家伙,又冻又饿,被逼得只好来我这“小鸟救济站”乞食。
或许在这些小鸟心里,吃喂鸟器里的食物是不光彩的,再不然就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如同许多美食者,宁愿坐路边摊,也不上大馆子,许是爱那路边的风情、风沙,也可能路边的“野味”就是大饭店厨师弄不出来的。
无雪时总见小鸟们在地上逡巡,还有些会用爪子左扒扒右扒扒,明明是泥土地,它们却能啄来啄去,好像大有斩获。啄木鸟也如此,就算隆冬,虫子都躲起来或移居到地底下了,它还是一棵树一棵树地检视,往树缝里猛啄。所以早起的鸟有虫吃,早起的虫被鸟吃,早由冬蛰里醒来,或守着旧巢,不肯随部队“转进”的“硬骨头”也注定要被吃。
现在那些爱打野食,原来在自己地盘各逞威风的小鬼,全到我这“施粥站”外拿着空碗排队了。说到排队,它们还真有礼貌,就算时运不济,仍然有个先来后到。虽然红腹啄木鸟和红雀比小山雀和麻雀们大得多,居然能不以大凌小,等那先到的小家伙飞开,才往前移动。倒是同类的八哥常相争,一来就一窝蜂,上百只,吃没吃相,有些为了抢位子,甚至站在“别人”的背上,硬把同侪压下去。这大概跟人们爱内斗,同乡常欺侮同乡一样。躲着异类,因为不了解,也可能对外人客气些。修理同乡则因为了解,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后面有个老娘或是家里有两个小娃,于是那“斗”愈没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