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是非国大历史上经常会出现的危机,观念不同的人很难在一起共事。我一直希望所有人都能求同存异,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曼德拉自传《漫漫自由路》
漫长的叛国罪审判期间,威胁不仅来自白人政府,也来自非国大内部的分歧。而且,这次危机来势汹汹,甚至可以算是非国大成立40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这次危机差点让非国大分崩离析。这次危机的原因依然是“暴力”与“非暴力”之争,是激进和保守之争。只是这次,坚持“非暴力”和“保守”的是以曼德拉为代表的非国大当权派。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初曼德拉等人指责祖玛医生过于保守,为了自己的名誉地位,不愿和白人政府进行真刀真枪的对抗。这次危机中以罗伯特·索布克维为代表的激进势力则指责曼德拉等人太过软弱。这种激进和保守势力的此消彼长在人类党派历史中实在是屡见不鲜。由于压迫者的强硬态度和不断变本加厉的压迫措施,被压迫者内部必然会产生较为激进的反抗主张,这种主张最后占据主流,甚至全面控制被压迫者群体,都是很常见的事。但常见不代表正确。
激进和保守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真正影响斗争结果的是选择激进方式的时机和方向。这才是曼德拉和索布克维分歧最大的地方。
首先是时机。正如在索菲亚顿的拆迁过程中有人提出的,任何一次暴力抵抗的选择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因此时机和计划性十分重要。在一个政权相对稳定的国家,任何反抗斗争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即使是激进派,也要有循序渐进的完整计划。曼德拉等人当初的激进计划并非武力对抗,而是更加强硬的抗议措施,其反抗基础是以非国大成员的个人牺牲如不惜被捕坐牢等,为基石的。这和当时顾全自身安全和地位的祖玛医生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此次索布克维等人的激进主张则是在曼德拉等领导人正在接受叛国罪审判的时间段提出的,此时的激烈抵抗活动只会使整个南非的政治形势更加严峻,为他们的辩护增加相当大的难度。而且这批被捕的领导人基本包括整个南非民主运动最为核心的一批人,若是他们统统被判处有罪,那剩下的激进分子其实根本无力承担继任者的角色。因此,这种激进是不合时宜的,后来的沙佩维尔惨案也证实了这点。
其次是方向。任何激进主张都有针对的对象。经过这么多年的政治摸索,在全国人民大会之后,在《自由宪章》被制定之后,曼德拉等人已经基本形成团结南非所有民主力量,团结南非所有渴望民主和自由的种族,进行全南非联合斗争的战略思想。而此次以索布克维为代表的激进派则是一群“泛非洲主义者”,他们不仅对白人政府不满,还憎恶于《自由宪章》里提到的各民族团结。和曼德拉等人当初对待印度人、有色人从谨慎到接受再到欢迎的理性态度不同,泛非洲主义者从一开始就明确提出南非是南非黑人的,他们不仅要把白人赶回欧洲,还要把印度人赶回印度。这种思想在全国人民大会刚刚召开完毕,各族人民联合斗争的热情高涨下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但是,这种不合时宜的斗争思想在政府的屡次高压下渐渐有了市场。曼德拉等人也理解泛非洲主义者的急躁态度,因为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让曼德拉不能容忍的是,在泛非洲主义者的煽动下,不仅非国大具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就连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南非民主势力也有可能再次分裂。
屡次辩论争执不下,最终,在1959年4月6日,阿扎利亚泛非洲主义者大会成立,索布克维当选为主席。让曼德拉没想到的是,他的政治领路人之一,之前在律师事务所学习期间的同事盖尔也是泛非洲主义者大会的领导人之一。看来民族主义在南非黑人群体中的市场一点都不容小觑。
泛非洲主义者大会成立之后,迅速制订了一份十分幼稚的斗争计划。为了赢得群众的支持,鼓舞大会成员的斗志,他们承诺在1960年就能取得斗争的初步胜利,1963年就能取得最终的独立和自由。同时,为了区别于他们的母体非国大,他们决定采取“即使被逮捕,也不保释、不辩护”的强硬策略。这种夸夸其谈的口号居然当真赢得了一部分人的支持和响应。由此可以看到,在斗争的低潮期,在对手最为强大的时候,非理性是很容易在弱势群体中泛滥开来的。然而,非理性带来的除了短暂的士气,还有迅速的灭亡。
1960年3月,非国大打算进行一场“反通行证”的抗议活动,为了和非国大竞争群众,也为了彰显自己的政治实力,泛非洲主义者大会在得到消息后决定在非国大进行抗议活动的前10天提前进行这项运动。其实,这已经不是泛非洲主义者对非国大的第一次抵抗了,两年前的那次罢工以惨淡的场面告终,也有泛非洲主义者私下怂恿民众不予配合的因素。
在窃取了非国大的斗争方案后,泛非洲主义者大会迅速制订了一个并不成熟的活动计划,这个计划没有详细的流程,没有应急方案,因此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十分混乱,真正响应的群众寥寥无几。但有一个例外的地方,在约翰内斯堡南部的沙佩维尔,泛非洲主义者大会的号召力颇为强大,但他们选择的抗议方式是愚蠢的。泛非洲主义者大会成员带领数百名激进青年包围了警察局。警察在没有做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就向他们开枪了,人群四散而逃,最终造成69人死亡、400多人受伤的惨剧。
沙佩维尔惨案震惊了南非和整个世界。前面提到,这次危机使得南非政府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于是政府宣布进入全国戒严,许多民主人士被抓,这还差点导致曼德拉等人的审判被导向危险的方向。
随着这次运动的失败,泛非洲主义者大会许多领导人被抓,他们在狱中秉持“不保释、不辩护”的策略,以为过几天就可以出去,结果他们在监狱中待了整整3年。泛非洲主义者大会的行动更像一场天真的闹剧,他们的选择更多的不是针对白人政府,而是针对非国大。对他们来说,抢在非国大之前发起运动远比保证运动的成熟和安全更为重要。这种幼稚的激进态度是许多从事民主斗争的党派需要引以为戒的。政治当然是充满投机行为的,但在民主解放运动中,盲目的投机行为只会招致自身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