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李小冉余少群主演:毕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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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贺晓辉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游离。他能够带着重伤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但是奇迹显然还不够,桑霞在驾驶室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她带着惊惧,伸手在贺晓辉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来一杯水,贺晓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怎么……又来了?”

桑霞冲他微笑:“这句话你问了我三遍了。”

“因为……因为你没有……回答我。”

“我刚才给你洗了伤口,伤口很深,我怀疑,子弹还留在里面。”

贺晓辉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怀疑……”

“为什么?”

“因为……子弹就在里面……”

“那怎么办?”

贺晓辉突然咳嗽起来,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颈后塞了一个枕头。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来,他也并非是铁打的。

桑霞到门口洗脸架上抽下一块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贺晓辉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浆说:“弹片在这里……肺上……”

贺晓辉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紧……别怕……我身上不止一块弹片,加上这片,有三片……”

“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闭着眼睛,昏昏地摇摇头。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来,为他轻轻扇风。隐约听到贺晓辉口齿不清地说:“紫兰……紫兰……”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些,他的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紫兰……”声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轻轻拨开他的眼皮,浑浊,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抱住头,慢慢蹲下来,希望自己尽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狂奔出弄堂,向马路上冲去。她想打电话给一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从会馆回来,喝完了酒后的洪望楠依然无法让自己安静。他的眼神像梦,虚无,空洞,缥缈。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脑海闪出一连串的桑霞。动态的桑霞,静态的桑霞,专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闭上眼睛。这种念头怎么什么时候都插得进来?

他睁开眼睛,掏出皮夹子,里面放着一帧小照,是他和王多颖的合影,上面题字为:望楠多颖订婚纪念,民国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里,照片上的一对男女都理所当然该成眷属。可是在他眼里,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他用那张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语:“阿颖,对不起……”

门外有人打铃,是季家鸣:“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赶过去,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惊:“谁把消息传递给你的?”

季家鸣的表情显得很生硬:“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你母亲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万状:“我知道,我犯了错误。”

“何止错误?你差点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里,谁能保证你经得住他们的刑讯?”季家鸣在房间来回走动,“经不住的话,他们就会撬开你的嘴,从你嘴里得知刚落成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在什么地方,第一批投产的是什么飞机,哪些厂房是组装飞机最核心的发动机……他们会把这些厂房精确的经度和纬度都从你嘴里抠出来……我们就这一个飞机制造厂啊!已经两度搬迁,两度被炸毁……”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断季家鸣:“住嘴!这点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鸣逼视着洪望楠:“上级都快急疯了,因为厂里严重缺乏熟练技术骨干,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联系和已经联系上的笕桥老厂的技术骨干都会被你牵连!”

“你住口!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洪望楠会干那种贪生卖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么无耻?”

季家鸣冷笑:“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九岁。你不知道人藏着多少无耻,不知道你自己藏着多少无耻。你要到酷刑面前,才发现你有多无耻。”

“那是你,你也许藏着不可估量的无耻!”洪望楠愤怒得几乎难以自持。

季家鸣坐下,缓缓地说:“我一定藏着相当可观的无耻。你不必用这种揭露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恨别人的无耻,就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同样情形下或许还不如别人。”

他居然连无耻都可以表达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着这张可恶的脸,猛然起身走到门口,“我现在请你出去!我明天会直接跟上面联系,让他们另外给我派联络员!”

季家鸣无动于衷:“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过失向上级报告了。他们会给你记过的,而且他们决定由我来监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点无耻已经藏不住了!”

季家鸣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没关系,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确保你的无耻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来,不被他们烧红的烙铁烙出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发现自己有多无耻。”

门在季家鸣的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来,向枕头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么一闪,闪到他眼前。他翻了个身,却又是另一个角度的桑霞,这个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洪望楠躲不开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对幻觉中的桑霞说:“人是这么个无耻的东西。假如我们今生还能见面,我们讨论一下无耻这个深奥的问题吧。”

他终于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好长时间,他才忽然惊醒。在黑暗的空间里,他拿起了电话。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来。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这么快她便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安,甚至还有些绝望,“老贺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桑霞在向他求助,这就意味着,此刻的他对于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为此感到安慰:“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感觉……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外科医生?”

洪望楠有些迟疑:“有是有,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我回到上海来。我回来要办的事是绝密的。”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张脸:焦灼,痛切。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沮丧,他好像什么都不能为桑霞做。但这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道闪电,闪电拯救了他。

“等等!霞飞路你熟吗?”

桑霞从他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希望:“别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来上海之前,我已经背过上海地图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扬起来:“霞飞路1760号,二楼,法肯斯坦博士的诊室。我跟这个犹太医生过去是同一个网球俱乐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没有交情要强。他仇恨德国人,反感日本人,不过呢,这些都不妨碍他热爱钱。多带一些钱。你动作一定要快,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接受垂危的伤员,特别是在占领区的敌人。我这里离诊所很近,会提前到那里等你。”

桑霞的声音开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谢谢你了!”

他拒绝感谢:“不要犯逻辑错误,老贺是为我负伤的。”

桑霞忽然说了一句英语:“I’ll see you there.”

I’ll see you there.这句英文忽然让他感动,这种感动是突如其来的,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鸣,一种不为人知的注定和安排。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开门,夺门而出。

他跑步穿过走廊,到达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直到这时,他才舍得让自己喘一口气。

天色渐亮的时候,一辆中型卡车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诊所楼下,洪望楠跑着迎上去。桑霞打开车窗,向他点了点头。他奔到卡车右边,拉开卡车的门,两人把贺晓辉抬下车。他将预先准备好的白布床单盖在贺晓辉的身上,并告诉桑霞:“医生已经上路了,他的司机去接他的,顺路还要接麻醉师。十分钟之内就到诊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将贺晓辉抱起来,快步向楼门走去。桑霞小跑着紧随其后。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电话就答应手术。我说是日本特务在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误伤了我们这位朋友。我们要统一口径。”

两人进入电梯,桑霞摁了一下楼层号:“博士没有怀疑你的话?”

“他肯定怀疑。不过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为这两年他对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还是对钱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着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热情、坚毅、冷静,目光似乎有着无尽的穿透力。

电梯门打开,一个犹太男护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贺晓辉放到车上。然后推着车,向双开门的候诊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来,看着男护士将贺晓辉推入一间带玻璃门的房间。玻璃门上印有红色的中英文“手术室”字样。

桑霞盯着手术室的门,轻声说:“他刚才迷迷糊糊地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紫兰。”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夹缝里,还能挤进这种念头。”洪望楠稍一停顿,苦笑说:“恐怕唯一能挤进来的,就是这种念头了。”他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箱冲进门,后面跟着一个中国籍女麻醉师。他对迎上来的洪望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刚才进去的男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夺过那张纸说:“它会告诉我,伤员此刻活得怎样。”他严峻地扫视着表格上的数据。桑霞和望楠都看着他的脸,仿佛在读这张脸上的数据。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缓下来:“都在我的预料中,没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压比我预想得更低。O型血,讨厌。给圣玛丽医院血库打电话了吗?”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法肯斯坦打量着桑霞:“嘿,那家伙真有运气。”他现在有心情开玩笑了,“你们男女双方都是O型血,将来你们的孩子应该是……”

桑霞纠正博士:“我跟那位伤员只是朋友。”

法肯斯坦耸耸肩,对男护士说:“带她进去,准备输血。”又转向望楠,“那就是说,幸运的家伙是洪先生喽?”

洪望楠半玩笑地说:“我巴不得能那么幸运。”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这话显得浮夸愚蠢,新意更无。他向桑霞看过去,桑霞的眼睛同时扫上他,他好像没有从中发现什么危险信息,不过也不敢十分确定。

王沐天一晚上也没闲着,和三个伙伴营救洪望楠的计划取得光荣胜利,三个伙伴意犹未尽,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后院玩玩闹闹。他们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奖赏的资格,王沐天从家里拿给他们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们还是不愿意走,这让王沐天很是不高兴:“哦,你们还真想住在我家?”

小刘瞪着王沐天:“哎,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什么态度?”

王沐天反驳:“怎么叫帮我的忙?你们不是天天想抗日,没有机会到处找机会,找不到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抗日吗?我给了你们这么好一个机会去抗日,怎么成了帮我忙了?不要忘了《毕业歌》是怎么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你们是为我担负?”

小刘不爱听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们连那个人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凭你王沐天一句话,我们就把他当个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后来才知道他是你什么亲戚。说不定我们三人陪你阿沐玩了一晚上!”

小郑也在一边诉苦:“唉,那个盯梢的家伙可是拿出真枪对着我哦,他没开枪是我额头高,运气好!”

伙伴们的要求其实也不是很高,只不过要求看一眼摩托车,那可是他们的战利品,他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骑着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风。王沐天不愿意让他们看,小刘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嚷嚷着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给卖了。王沐天没卖,当然不承认,反问怎么卖,小刘说:“这有什么难?把它大卸八块,分开运出去,再拿到车行里组装起来卖啊!”王沐天受到了启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不由夸奖了小刘一句:“你比看上去聪明一点。”小刘得意地说:“这种事,我从小就看我哥哥干过!”一句话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来你从小就懂这么下作的手段。”这一说惹恼了小刘,小刘也是有自尊的,一拳打在王沐天脸上。

王沐天趔趄着后退,一手捂住鼻子,血从他的手缝里流出来。小刘继续发飙:“让我们为你玩命,营救什么狗屁英雄?你是他小舅子,你当然要营救他!让我们陪你做了一晚上小舅子!我们又没有姐姐要嫁给他!”

王沐天大怒,他抄起一条烧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刘扑来:“下作坯!”

小郑和小高挡住他。

王沐天疯了一样挣扎:“你想当他的舅子?你也配!你给他提夜壶都不配!他是给我们国家造飞机的!造专门揍日本人的飞机的!他是飞行动力博士!你们知道有几个中国人在美国当上飞行动力博士吗?两个!他是第二个!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务!早知道你们是这种下作坯,我才不会叫你们去营救他!”

小刘愣住了。血流了王沐天一脸,灌进嘴里,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

小郑赶紧打圆场,拱手作揖:“对不起,冤枉你了,阿沐!你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王沐天火气消了一半,瞪着小郑:“你才是舅子!”

小郑感到委屈:“你刚才还说我们都不配做他舅子吗?是不配呀!”

小高拍着王沐天的肩膀:“阿沐,你就让我们看一眼摩托车,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

“看就看!”王沐天带着伙伴们进了棚子,撩开芦席,露出摩托锃亮的车身,“怎么样?全须全尾,五脏俱全。我还用了半升油浑身给它擦了一遍。”

三个伙伴无话可说了。小刘费劲地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反正这是我们四个人的战利品,是我们从鬼子那里缴获的唯一的东西,谁也不许独贪。”

王沐天说:“等你们学会骑车,尽管拿走。”

王沐天和他的伙伴们吵吵闹闹,被管妈和在后院围墙秘密监视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妈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们到底吵什么。扒在墙头的巡捕却隐约明白了几分,他猜测孩子们的争吵很可能跟失踪的摩托车有关,心里高兴:“立功的机会到了。”却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石子,管妈大喝一声:“谁呀?”吓得他赶紧往墙下跳去。

王沐天听管妈说有人翻墙,留了心眼。等伙伴们散去,拎着一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后门,果然听到两名巡捕嘀嘀咕咕。

巡捕甲说:“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看看,要是那辆摩托真藏在里面,马上叫班长带人来,连夜抄家。”

巡捕乙说:“人家到底是班长,就是英明,早就估计到摩托没出这个院子。要不是他瞒着法尔福在这里布置了暗哨,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不就混过去了?”不过他胆小,“万一进去找不到摩托,还被这家人发现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还是在夜里,可是与贼同处的。巡捕这个饭碗,你就玩砸了。我们这碗饭不干不稀,好歹全家饿不死!”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里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赏,我这饭碗里就可以添几根肉丝了!”

“那你自己进去。图这点犒赏,还要冒险,不合算。万一法尔福问我们是怎么得到确切消息的,你怎么说?说偷偷翻墙头进去搜的?法尔福说不定会翻脸,说你取证的途径不正当。”

“那好,你帮我盯着,我进去,我拿到犒赏给你两瓶洋河大曲。”

“四瓶!”

“又怕吃力,又不要脸。好吧,四瓶大曲,喝死你这老甲鱼!”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着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蹿,然后一条腿甩上了墙头,“梆”的一声,巡捕甲惨叫一声:“干什么?”

王沐天站在墙下,手里提着桌腿,恶狠狠地瞪着巡捕甲:“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捉贼呢!”

巡捕甲气哼哼地揉着腿:“小甲鱼,骨头给你敲断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贼骨头!怪我力道不够,本来打算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头打酥!”

把可恶的巡捕赶走后,王沐天按照从小刘那里取来的经,忙了半宿,把摩托车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时候,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