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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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跋·重来回首已三生

仲则的故居在今常州市神仙观弄33号。

因为仲则,我对常州,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这城市我不讨厌,但这里与他有关的痕迹,我都不愿去看。

重来回首已三生,是物、是人非太甚,已叫人无从凭吊。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我念念不忘李商隐这首《风雨》,无意间道尽仲则一生播迁,简直无法更合契了。而最终我将书名定为“聊将锦瑟记流年”,亦是因为黄仲则和李商隐之间有着莫名的神似,和不得不说的诗歌因缘。

仲则的一生,如一帧一帧的影像从我脑海中拉过。一幕一幕,细节宛然。每每想起,就有一种哀婉的情意升起。

他的诗和词,我读来几乎首首皆好,所以不惜笔墨,几乎是以编年体的形式,写完关于他的诗词赏鉴。也因此,你读完的这本书,会较以往厚了很多。

我评《饮水词》时,二十二岁,而今却是年近三十。固然称不得老,心境却与七年前大不相同。当年更擅于描摹情事之美,而今却更多体会人情世事之悲,直如仲则的诗:“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我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并未频繁地想起容若。他们看似相同,实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体一相,千变万化,就那么细微的差别,足以使我不会将他们两个人混淆、重叠。同样的生命,却用各自不同的气息、以不同的姿态绽放凋零。

偶尔我在微博上,分享一些书写仲则的体悟,经常会被人理解为是在写容若,我亦懒做解释,毕竟现在为众所知的是纳兰容若,而不是黄仲则。只是感慨,我们的见知有时未免过于狭窄。

黄仲则的诗和纳兰容若的词,堪称清代诗词双璧,都是哀感顽艳,各自天成一脉幽婉,不与世俗同流。容若卒于康熙年间,仲则卒于乾隆年间,一前一后,都是作盛世之哀音,好为幽苦语。且又都是英年早逝、天不假年。

所不同者,是一为权相之子、八旗贵胄,看似百事无忧;一为寒士文人,终生颠沛折转、沉沦下僚,苦为稻粱谋。

论起来,两者风格相近却也相异。容若词凄婉清贵,仲则诗凄怨悲壮,时人王昶评他的诗:“如哀猿之叫月,独雁之啼霜。”

写仲则是不讨巧的。

因为他的诗词,有太浓太深的悲怨。似一杯苦茶,要品得久了,才有那似有若无的一丝回甘。许多人难有这耐心。

他的诗写世情太真——太过真切地描述人世奔波,而无所得之苦,叫人读了心生退惧。莫若高谈纳兰公子的清贵婉约,能够使人暂忘尘世之劳苦,回归情感的纯净和华美。

毕竟,在心底,谁都愿意当自己是个贵族,抵触自己只是个凡人。

有人擅写繁华背后的苍凉,有人擅写苍凉背后的繁华。不同于容若所营造的残缺、空幻之美,仲则的珍贵,是他的诗能够唤起在黑暗和庸常中沦落的心。

人既需要入世,也需要潜怀;既需要观照,也需要探索。作为一个直面困境的人,纵不能安置人生中接踵而至的痛苦,不能修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亦能如实照见生命真相,做一个不屈不挠、至诚至真的人。

诗之于中国,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诗歌像一个时间胶囊,把历史和感情盛放在里面,包裹着时间和记忆,为它们保鲜。

无尽的因缘,有涯的此生。与诗词相对,就像是收到久远的时光中投递来的陌生情书。它们存留到今,与我相会,几多不易,与之相对,要有对情人的婉转心思。我分外细致地揣摩每个字句的意思。

《两当轩集》里诗作虽经删改,为数依然不少,一千多首诗,挨个评注的话,没有个百万字下不来。何况任何一人的作品,若逐篇去评的话,总免不了意旨的重复。

仲则善写穷愁,感慨飘零,此意更在其中层出不穷。我以一人之力,便只能择其精要评之,务求不错过他的任一可堪传世之佳作。但个人之品味,难飨众口,况际遇心境不同,喜好亦异,总不免有遗珠之憾,若有遗漏不周之处,且待来日修订。

仲则死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距今二百三十多年。在他身后,曾先后三次出现研究他的热潮。

第一次是在乾、嘉年间,亦即他生前死后那一段时期。当时许多诗评家,名流如袁枚、毕秋帆、翁方纲、洪亮吉、朱筠、沈业富等,都甚为推赏他的诗作。

第二次是民国年间。瞿秋白、郁达夫、苏曼殊、柳亚子、郭沫若等称赏其诗,对其推崇备至。

第三次是20世纪80年代。由于1983年是黄仲则逝世二百周年,这一年中,学界出版了《两当轩集》,其后陆续出版了《黄仲则书法篆刻》、《纪念诗人黄仲则》等书,黄仲则的后人黄葆树主编的《黄仲则研究资料》于1986年5月正式出版。在此之后,就少人问津,乃至现在的人,对黄仲则越来越陌生。

有论者言:仲则的诗真率而不粗陋,清新而不纤巧,缠绵而不鄙亵,豪迈而不叫嚣。诚是高明之论。

此番我写黄仲则的诗评,除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两当轩集》之外,主要参考中华书局出版的《黄仲则诗选》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黄景仁诗选》。两版比较而言,由蔡义江先生主导选注的诗选更合我的心意,而李圣华先生选注的版本,则胜在全面,是目前除《两当轩集》之外,比较全面的仲则诗选了。

谛观古文诗,相识佳句里。有时我会觉得,我们幸运地拥有着一库博大精深的宝藏,终此一生研习之,也不过是以管窥天而已;有时又觉得我们是站在诗歌的废墟上,仰望前人,无能为力——遂清醒认知到,是世事本身创造了诗歌,而不是文人手中的笔。

七情六欲自生自灭,语言早已消亡,我们身陷在自己编织的繁复谎言中。也许,所谓诗歌,亦不过是我们自己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每一次,写诗词赏析最辛苦的,是如何突破以往那些已经述说过的主题。须知,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是延续的。这一次,如同当初写《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将两三年内积聚的对诗词的热情,果断付诸这个两百多年前的男人身上。

心无挂碍地走入他的生命,体验他命中的甘苦。看他如何从一个意气激扬的少年变成一个萧瑟落拓的中年;而后,萧然病殁,消散如旧年烟花。

“文字之相,本不可得。以分别心,云何测度。若风画空,无有能所。如是了知,斯为智者。”——我不愿像一个因痴心而盲目的情人一样,丧失了对他的判断。他的诗,既是主题,也可以是引子。假如,我在评赏的时候,想到比他的诗作更好的作品,彼此之间的深切联系,我会如实告知。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行文至此,不知为何想起了《红楼梦》开卷时的这首偈子。

他的一生如冬蝉夏艾,又静又苦。可就算一生寒苦,亦不能说他是缺少知己的。仲则身故之后,当世之人都为他惋惜。赵怀玉说他“算慧业,多应得道”;毕沅说“高才无贵士,悲乎”,是说有才的人难有富贵;且有刘大观说得痛心疾首:“不知造物有何亲,独将此笔与此人。不知造物有何恨,独使斯人受其困!”话里话外,毋论真心假意,大家无不为他叹息。

寂寞春风意未降,酒狂诗癖旧无双。他的生命中迂回起伏的忧伤,荡气回肠。

淡香无痕的少年,浓香渐溢的青年,清苦单薄的中年。他的一生恰如江南清茗,三泡之后已叫人略带惆怅。我像品茗一样,读完了他的诗句。开卷时,还是初春,掩卷时,已近残冬。

读懂了彼时的他,亦看清了此时的自己。通过书写,冷静而客观地看待生命,看待离散,获得内心的安然和茁壮。

四季又轮回了一次,岁月的年轮又多了一痕。许多事,写起来很长,想起来很短,一生如流光过眼、白驹过隙。总有些不甘尘封在岁月里的人和事,镌刻在记忆里。

他的一生像一部压抑着激情的电影,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脚本,将生命的过程隐匿其中,情感逐次显现,忧伤渗入生命。他的孤单,如影随形了一生。

寂寞和苦痛是孕育、成就诗歌的黑色土壤,亦是供其高翔的灵性天空。他对现实世界的失望是不掩的,他对生命的热情亦是不掩的,他弃绝的只是凡俗庸绩,并非自暴自弃。

因为太纯粹、太绝对,不懂择中道而行,所以自陷囹圄,困厄终生。

我想起王荆公的《凤凰山》:“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这是一位经历宦海浮沉之人,归隐之后检点心路的诚实语,不乏对曾经激越自负的自嘲。他曾位高权重,权倾天下,他也曾想过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回头想来,激扬、平和是人生的两种心境。能凌烟阁上功名悬、垂范后世固然令人称道;可清静自适,安然度日,毕生不识干戈,天地安危两不知,却另有一番喜乐大好。

打破名缰利锁,识破世事机巧,荆公此诗甚妙。可惜仲则这一生,不能忘情,不能舍名,徒惹心困。

他的诗悲意太甚,开始和途中,我都屡屡被牵引得有心意消沉之感,如行在荒烟蔓草间,如身在边塞霜月下,抚一支曲,遥寄故人,是谙熟于心的曲调,却因不能释怀而频频停顿。到后来,我却觉得意犹未尽,觉得有很多事还没有说到。

浮浮沉沉,往事显现,光阴深处,真相永存。已经过去的生命,是一幅落笔之后就无从更改的画卷。

而我慢慢释然,人生有那么多事、那么多遗憾,哪能一件件都细述、补偿。最后我平静地看他离开,离开这个纷繁的、让他无限眷恋又无限伤心的人世,亦不再纠结于他一生的未遂愿。

一生荣辱,几度悲欢,数场大戏过后,一生也就这么落幕了。介怀的事,无须介怀太久。

他已经走了,而我们还要继续在这万丈红尘跋涉修行。隔世相望,既然一生已成定局,那就顺其自然去看待。

如那龚定庵诗云:“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两当轩集》是留给知己的诗,亦是一本托付知己的书。

不求有过人之论,只愿能叫世人更真实、全面地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诗,不立而立。

我愿如绣娘倾心尽力,绣一幅称意之作,交付给懂的人。如仲则,倾一生心力作诗,即使终了,锦字成灰。生命是这般华丽慷慨,无所谓终,无所谓始。

在诗中,看他走过千山万水。我愿他,到红尘未染的地方,人迹不至,千莲盛开,有仙鹤白鹿接引,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亦愿你我,能真实地安住于当下,不悲过去,不贪现在,不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