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三劝说,让她先回到山前或宽场那里,因为他和阳子还要回到那儿——一切要到了那里再仔细商量。
赖赛一直哭着,直到最后擦擦眼泪站起来,看着吕擎背着背囊离去……
3
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叫“官道崖”。从名字上看,这里一定有大路;实际上只是在镇子南端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它跨过济河之后,又消失在山隙里。在很早以前这儿肯定有一座河桥,现在干涸的河道已不再需要了。
到了镇子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乡的所在地。这儿只有五百户左右,但已是陵山地区较大的村镇了。街面上有一些小吃摊,比较热闹。镇中还有一口浅浅的水塘。镇子分成了两个辖区,有两个村头,每人分管二百多户。
吕擎找到乡负责人,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证件,讲了来历。他希望这个镇子能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分派一点事情做。乡里和村里的头儿端量一番,让他写写字看。吕擎就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们传阅着,都说“中”。又拿来算盘让他拨弄了几下,也说“中”。
一个人说:“你在这儿管账行,教书也行。”
吕擎立刻说他愿意教书。乡里的头儿说:“你比那些狗蛋玩艺儿强多了,干脆就去教书吧。”
就这样,吕擎被领到一个看上去十分破败的小学校里。在学校办公室,他看到了两三个“狗蛋玩艺儿”: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长得很怪,面色花花黧黧,好像都害着什么奇怪的病。接触下去更怪了:他们身为教师,却识不了多少字。
吕擎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一个住的地方。那校舍实际上只是一些矮矮的小石屋子,三幢连在一块儿。小石屋前面有一市亩大的石场,算是学校的操场。学生并不按时来上课,他们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不来。
有一天晚上吕擎正读书,一个教师走进来,看了看他的书说:“镇子上有一个人有大学问。不过那人有些毛病哩。”
吕擎很好奇。后来他就随教师去见了那个人。
那人只比吕擎大一两岁,叫“李万吉”。他爱好诗文——这在当地算是多大的一个奇迹啊。吕擎与之交谈,发现他真的读过不少书。吕擎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闲置在这儿。当得知他判过刑之后,这才有点明白。他要借吕擎随身带的那本《拜伦诗集》,吕擎答应了。他把书接到手里翻了翻,立刻一笔一划地往一个本子上抄。他写字很慢、很规整。
吕擎有点感动,就索性把书送给了他。他千恩万谢,差点掉出眼泪。
吕擎打听教师:那人为什么被判刑?
回答简约而生冷:“强奸妇女。”
原来李万吉过去也在小学教书,教了一段时间不再安分,承包了一块山地,种树栽果。结果天大旱,赔了钱。他又到外地去买树苗,回来时带来几条花花绿绿的头巾。村里女人没见过,争着戴。村头的姑娘戴上头巾,跑回家去照镜子,一时没回来,他就追上去……结果出事了。“你想一想,村头家的姑娘也碰得吗?人家报了官府,他手上就添了副‘镯’子……”
吕擎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到了宽场,想把阳子接到这儿。他认为该镇是他们这个冬春里最好的去处了,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回宽场那一天正好是个早晨。他到处寻阳子。有人喊着:“天哩,石场出事了,阳子在那儿主持‘道场’。”
吕擎吃了一惊:阳子还会办“道场”?匆匆赶去一看,石场的一个坡地上聚集了二十几个人,有村头,有石场的人。前边摆了个小白木桌,后面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挂着前不久阳子给“骚老妈”画的那幅肖像。小木桌上摆了几个黑窝窝、几颗红枣。吕擎心里猛地一沉。
村头挪蹭到吕擎身边,抹起了眼泪:“……采石场有一个地方开出了酥石棚,歇息时,骚老妈蹲在下面吸烟,只听‘轰隆’一声……大伙跑去时人给埋在里面哩。大伙一个劲儿地扒,一个多钟头才把人掏出来,早就完了。”
村头大口喘息着告诉吕擎:“这个人哪,一辈子都是个热心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口气吃两碗瓜干。要不是老天作孽,她还能活多久!作孽,作孽!”
他一边说一边哭。阳子过来了,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吕擎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阳子这样痛哭流涕。
两天后,阳子要随吕擎离去了。离去之前,他为“骚老妈”设计了围着玫瑰花瓣的那种高大墓碑。
他们和村里人一起把墓碑立在“骚老妈”坟前,这才告别了大家。
4
阳子闲下来就画画。街巷、石屋、山里的人,还有陡峭的山谷、干涸的河道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他画了一摞又一摞。夜晚他把这些画稿整理出来,编了号。从这些画幅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进山,又大致经历了哪些事情。吕擎发现阳子为“骚老妈”画了好多幅素描。从这些画上看,她倒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人。她的眉眼并不难看,不过她端着烟锅的样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吕擎深夜睡不着,就问起了离开这一段的事情,特别是“骚老妈”。阳子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眼湿润,说:“她是多好的人啊!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就送给我。我画她时,她就一动不动,说怕画走了形儿。村头暗里警告我离远些,我才不在乎呢。‘骚老妈’闲下来就讲,说人哪,一辈子喜好什么都是一定的,‘像俺,就是见不得男人为咱急三火四的。俗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帮的是人场啊!再说咱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那儿呢,大欢喜哩!’还说:‘好孩儿一个人在外头不易,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大婶说!’我那会儿吓得头也不敢抬……”
“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吕擎叹息着。
“想了哪去……她不过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说:‘真好娃儿,大婶一解衣怀儿就把人揣了。’还说‘你看开山那些男娃多勇,都是咱调教的啊。谁调教就听谁的,村头管不了的,大婶一发话他们都规规矩矩。’我发现她真的说话算数,小村里的男人都多少听她一点。那天开山遇上酥石层,有人害怕不肯干,她就挽挽袖子上去了,年轻人一看也就随上;一直干了两天,为了给人壮胆——也许是逞能吧,她歇息时还在洞里抽烟,结果……”
阳子哽住了。吕擎安慰他,拍拍他的头。
这样的夜晚他们睡不着,都在想死去的“骚老妈”。阳子后来又一次坐起来,倚在炕头,像僵住了一般。吕擎摇晃他,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吕擎轻轻说:“睡吧,别再想她了。”阳子摇头:“这个人我会一辈子记住。她是最好的人,只不过有些毛病……可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不是坏人。有一天夜里我画画儿,手有些抖,发起烧来,她立刻摘了屋檐下的草药熬水让我喝,接着命令说:‘上炕!’我不听,她三两下把我推到炕上,然后掀开大棉被就把我罩住,自己也拱进去,死死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往外挣,她不吭一声只搂紧了我,让我没法动弹。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浑身都湿透了,病也全好了!她这才放开我,吸着烟说:‘挣个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擎说除了画她,你该给她照张照片。阳子说他照了,还有很多山地照片,只是没有冲洗出来。吕擎说官道崖这儿就有洗黑白照片的地方,你多照一些吧。阳子点头:“这就是我进山的收获。”吕擎说:“真正的收获是看不见的。”
他们在宽场那儿已经挣了几十元钱,就小心地把它放好。一路上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汗水换来的。在他们眼里,这几十元中的每一分都沉甸甸的。两个人都挂念余泽和莉莉,不知那儿怎样了。阳子说:“在大山里通个音讯真费劲儿,连打个电话都没地方,山里人要传递消息是多么难!”
一天晚上,吕擎赠书的那个李万吉来了,还带来了两三个男女。他们的目光比一般的山里人热烈,一进门就直盯盯地看着他们。那个手捏《拜伦诗集》的李万吉分别向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官道崖最喜欢读书的人:这几天轮换着,已经把李万吉手里的这本书读了好几遍。
李万吉说:“哎,咱这地方人穷见识短,也没有多少识字的。前些年点了大桅灯传达中央文件,当念到领导人‘日理万机’的时候,村里人就一齐转头寻我哩!一个个都死盯着我看,说:‘了不得哩,李万吉又犯事儿了,看看都被写进书里了。’你看看,我的倒霉多少也与这名儿有关哩。”
吕擎和阳子刚刚听明白,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就大笑起来。李万吉却一脸的苦涩。
几个人一块儿邀请吕擎和阳子到他们的石屋去做客,两人答应了。
这天晚上阳子有些兴奋,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对吕擎说:等以后转出这个镇子,到了大一点的地方,一定买很多书给李万吉他们寄回……
李万吉的小石屋就是大山里的文化沙龙,可惜太窄了,所以吕擎和阳子坐了一会儿,就被领到最宽敞的一家去了。那儿有一盏桅灯,整个石屋稍大,照得亮堂堂的。屋内坐了四五个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土坯上;中间是一张棕色木桌,这是屋里惟一一件体面的器具。桌上还摆了一个黑泥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是几只白瓷碗。李万吉首先添了两碗茶水,捧到阳子和吕擎跟前,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把炒花生,说:
“两位老师远道来了,大伙都想见识见识。这是满镇里最能读书的几个人,全来了。”
他指着一个穿了制服棉衣的姑娘说:“她会写诗!”
姑娘站起来,又不好意思地坐下。她坐下时,脖子使劲一缩。有人在旁边推拥她,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头。
吕擎接过看了看,是很直白的几句顺口溜。但他仍然对其鼓励一番。
李万吉又指了指姑娘旁边一个穿灰布褂子、头发蓬乱、眼睛贼亮的高颧骨男人说:“他会编戏文!”
那个人倒毫不羞涩,马上从衣兜掏出厚厚的一沓纸,捧给吕擎,又捧给阳子。当阳子接住时,中年人又说:“老师,听我读读吧。”
吕擎看了看,这一大摞子如果读完,大概要读到天明吧,就说:“还是让我们带回去看看吧。”
可对方热情灼人,一个劲儿地坚持:“那不中,就让我先读第一幕吧。”然后不由分说从阳子手里抢回了稿子。
他的手一挨上稿子就激动得乱抖,不停地眨眼,最后两手紧紧地捏着那沓纸,站起又坐下,脖子上青筋凸起,朗声念道:“大型革命现代京剧——《东方红》……”
他虽然只说要读第一幕,可是读得实在太细,连“序曲响起”、“大幕徐徐拉开”,以及配上的锣鼓都读出,“毛泽东上场、亮相、唱‘二黄导板’:‘我叫毛泽东,俺是人民的大救星,推倒了(那个)三座大山,俺领导人民闹革命……’”
阳子忍不住笑起来。
吕擎问:“主人公说自己是‘大救星’不妥,最好改改。”
中年人立刻不高兴了,把本子收起:“怎么不妥?你这个人!不都是这样讲吗?”
“可是……再说……”吕擎觉得很难跟他说个明白,后来只说一定带回去好好研读。但对方仍不甘心,还是固执地、一字一板地念完了第一幕——收场时写到几个人在黑影里、在阴森森的蓝光下“密谋”,其中一人突然抬起胳膊大呼:“走啊——,咱们篡党夺权去呀——”
阳子又一次笑出来。
待他读完,另一个写诗的站起来,这样自我介绍:“我与万吉同道。”
吕擎倒很想看看李万吉的诗。李万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来。原来他写的是“七律”,并且明显带有模仿的痕迹,并无新意。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这几个人当中水平最高的一个。更其难得的是,就因为有了他,大山深处就有了这样一个暖融融的夜晚,有了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热烈和感动。这种感动与平时完全不同,而且是进山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5
第二天吕擎从教室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因为他发现在教室外面有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目光锐利地盯住他看。他觉得这个人的穿戴在大山里不多见。他没有理睬,只往前走。当他走到搭了地铺的小宿舍时,就见阳子站在旁边,屋内惟一的一个小桌旁坐了一个穿制服的人。
外面一直站着的那个人也进来了,站在门边,像怕他们跑掉似的。他拤腰时,衣襟牵动了一下,这使吕擎看见他的腰上露出了一只盒子枪。吕擎心中一沉。
阳子看看吕擎,刚要讲什么,桌旁那个人伸手轻轻磕磕桌子:“喂,继续讲。”
阳子说:“我们只是出来转转;我们是一些从事艺术的人……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做艺术工作;我们想出来见识一下,走走看看,打打工。”
那人冷笑一声:“算了吧,你们都是城里有工资的人,怎么还要出来打工呢?”
阳子说:“为了……”
门边站着的那个人打断他:“为了什么?说呀!”
吕擎明白了,坐在地铺上。他想尽量打消他们的疑虑,就耐心地解释说:“我们出生在城里,对外面的事情很不了解,想利用寒假出来,更多地了解社会,这对于我们是很有意义的……”他想尽量说得让人能够接受。实际上这些话他一句也不想说。他只觉得喉咙那儿发涩。
旁边那人说:“寒假早过了,你们也该回了,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们一共几个?到底从哪里来?”
吕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要到背囊里去找自己的证件。
阳子说:“不用找了,都给他们看过。”
那人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晃了晃说:“就是这些吗?”
“你既然看到了我们的证件,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个人冷笑:“城里人作假的办法多啦,捣鼓张条子还不容易?”
吕擎气得说不出话。
“你们昨天晚上和李万吉那几个人接头了吧?”
阳子说:“那有什么?他们喜欢艺术,我们不过随便交谈而已;再说晚上大家都没事干,都很寂寞嘛。”
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从衣兜里掏出《拜伦诗集》,朝吕擎晃了两下:“这是什么?”
“一本诗集。”
“诗集?为什么把它送给他们?这里面有什么?”
吕擎哭笑不得。有什么?有诗,可惜这对他们没法解释。
那个人仔细翻着,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试着读出几个字。原来他也不怎么识字。桌旁那个人拿过去,结结巴巴念了几句,说:“这是什么屁东西?什么叫‘拜伦儿’?”
诗人名字后面加了“儿”化音,让人听了非常刺耳。吕擎和阳子于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那好,不是不讲吗?我们早晚也会弄明白的。从今以后,你们就不要出这个屋子了。”
阳子站起来:“你们没有权力拘留我们,你们凭什么?我们又没犯法!”
穿制服的两人一块儿冷笑:“拘留?这还是轻的。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用不着跑,什么事儿咱都会搞明白的。”
吕擎只想把那本诗集要回来,别的一概不想讲了。
“对不起,这个可不能还你们,这个‘密电码’还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哩,咱得看看它是个什么稀奇物件儿。”
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书拿走。
有人把门上了锁。吕擎那么渴望出去。平常他在这石屋子里待一天都不会那么焦急,可是这一次是被人毫无道理地锁起来的。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余泽和莉莉也给押到了。他们被推拥在同一间小屋里。余泽比过去瘦多了,颧骨更高,眼窝下陷,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的头发胡乱披散,上面沾了许多草屑。莉莉也比过去瘦多了,她一进门就哭嚷起来……
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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