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首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首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首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了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首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首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首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发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划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所有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发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
“不是没本事,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毕竟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几十年了,谁愿挪窝儿呢?”
年轻人不再吱声了。
后面的事情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嫪们儿”挥舞那支桃木剑,又是念叨又是跺脚,慢慢往竹林的石桌那儿移动。这时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屋里,一点灯火都没有。起风了,呜呜响,树木乱叫。
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爬到了最上边的阁楼,他们眼上蒙了黑布,紧紧拥在一起。凹眼姑娘说:“你在摸我?不是鬼吧?”他哜哜笑,说:“怎么不是?就是!”窗外的风声大了,凹眼姑娘忍不住好奇,就想把黑布扯下来,对方阻止说:“这可不行,这要坏事的!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样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布条解了,从窗户上往外看着。
石桌上是香火,是闪跳的一点蜡烛。那么大的风,烛火竟然不灭!真的有飘飘的影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有一个头发长长的洋女人半裸着走近了石桌。围了不少,都是古怪的面孔。老老少少。年轻人最多。这些家伙全都好奇地伸头看中间的“嫪们儿”,有的嫌前边的挡了眼,就推推搡搡吵起来,直到一声呵斥才安静下来。中间的人站起来,这是“嫪们儿”。他正伸着桃木剑一个个指点着……大概训话开始了。
苍白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一个洋女人往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大家一齐嚷叫起来……竹林那儿乱了起来,他们推拥,打闹,说荤话,大笑大叫。不知是洋女人还是其他人,一下把中间的“嫪们儿”给提在了半空——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对方一点没有费力气就给举在了半空。接着四周的人就指指点点,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还给他解下了衣服……
凹眼姑娘叫着:“你在哪儿?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抚摸他,他就小心地给她扯了布条,指了指窗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嫪们儿”,给举在了空中。她吓得赶紧掩口。
天亮了,老太太去“嫪们儿”的房间,找不到人。她往院里走去,这才发现了半裸着身子的“嫪们儿”躺在石桌旁,正呻吟呢。再看石桌旁边,一片狼藉。老太太明白了:昨夜里这一场驱魔失败了。
她质问儿子:“你们一伙儿是不是偷看了?”
苍白青年声声辩白:“没有!没有!这怨不得我们——是‘嫪们儿’年纪太大了,人家不怕他了,老虎没牙了……”
水淋淋的夏末
1
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0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超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首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发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发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发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2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发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发店。他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唔?”他显然在催促我表态。
“如果组织上像您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只可惜他们有时并没有这么好。组织上也不是事事公道。像您,还是‘铁来’的那时候就出生入死,在山区和平原打游击,生死不惧——在和平年代,您只想付出更多的劳动。您的智谋、责任心、事业心,您想付出的这一切,组织上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了,因为您已经离休了……”
“混账逻辑!”岳父的脸突然变得铁青,“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我也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指责组织。你哪来这么多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