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收拾好东西,跨出那座阴森古怪的大楼时,心想这次真的迈出了决定命运的一步。离开这里,惟一的牵挂是阿莱。从此他将愈加孤独。告别前我们一起待了许久,奇怪的是那一天好像连他也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入所不久即遇到了阿莱,这几年更多的时间只和阿莱待在一起,向他诉说一切。我最早对他说出了离开的决心。到哪儿去找一个理想之地?离开这座大楼又去哪里?就在痛苦徘徊的日子里,我又去参加了几次聚会,暗暗瞄上了一家杂志社。我发现那儿起码是个十分宽松的环境,当个编辑可真不错,坐班可以,不坐班也可以;更有吸引力的是,他们常常有机会出差去外地;所有写东西的人、画画的人、长发披肩的男子、各种所谓的撰稿人和专家,反正只要是五花八门的家伙都是杂志社里的常客。最后一条我虽然不感兴趣,但总觉得还是远比四周可怕的呆板和平庸、比这座城市里凝固般的空气好得多。那种随意的、不拘小节的情调和气氛,那种或多或少的挑衅、胆大妄为的劲头,对我来说都是一剂适时而至的好药。我甚至想说:比起羊眼处长和瓷眼这一类,我宁可喜欢所有的怪人。
在03所那座诡秘的大楼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好像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进了这所古怪的建筑立刻全都变了,他们变得躲躲闪闪不可捉摸,胆怯萎缩而又善做手脚。这一点连刚刚回国的博士们也不例外。同室的一个年轻人竟然玩起了藏拖把的游戏:早晨上班后先一步闯到处长屋里打扫卫生、在走廊擦地洒水;结果我接连几天找不到拖把,而那个博士无论来早来晚都可以搞到拖把。处长为此不止一次表扬:“瞧瞧,人家还是博士呢!”拖把的事儿真让我纳闷啊。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他竟然把拖把藏到了女厕所里……因为连夜失眠,我上班常常忍不住要打瞌睡,有一次还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事马上被这个刚来的小子报告了,结果我遭到了全处点名批评。刚来的博士长得干巴巴的,嘴唇前突,精明有余而德行不足,见了女人就直勾勾地盯着……
我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挖掘阿莱心中的隐秘。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费解甚至惧怕。他太小了,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儿童。单薄的肩头,瘦瘦的躯体,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在我离去的前一夜,阿莱告诉:他梦见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高原上……
如今阿莱一个人留在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上。
吕擎赞成我的离去,却反对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至于那个杂志社,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怀疑他内心里也讨厌那一类地方。
我对梅子说:尽管岳父一直反对,谢天谢地,我总算挣脱了那个巨型蜂巢。梅子说:父亲并不是非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不可,他不过想尽量挽留。你最后拿定了主意,他也只得依你。
瓷眼正巴不得我走呢。可是当我真要离开时,他又设置重重障碍。他不过想捉弄和勒索我一下。我发现这个年头,好像所有的人都想找个机会勒索别人。比如瓷眼,他要阻拦的人竟是内心里希望其早日离去的人。我弄不明白他在这种事情上究竟是怎样拿捏一种分寸感的,如果我受不了折腾突然变卦呢?如果我干脆拿定主意在这里熬下去呢?不过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最后,在我挣扎得快要绝望的那一刻,他们也就轻轻地撒开了手。
我去杂志社报到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都明白:这里可以有一多半时间不坐班,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出差去外地。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的。
我们的头儿娄萌是一个四十一二岁的女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她的一家也住在橡树路上,是一个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是这个城市里非常有名的美人。娄主编像接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这天编辑部里只有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热天戴了一顶怪帽子的壮小伙子马光。马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浓重的胸毛。他眼神执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讥讽。待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这讥讽不是针对我的。娄萌说:“你的专业很好,我们都知道。大家说这一下我们这里要来一个很棒的编辑了。”
她说这话时我也点头,但不知她是指我原来的专业,还是指即将开始的编辑生涯。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位领导比我们原来的那位头儿好多了:一位女性,比我大不了多少,胖乎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或儿子什么样子,只是在奇怪地想:这个人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而且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我来杂志社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而许多人到死都寻不着。人活着是多么累啊。
编辑部所在的一座四层楼,一二层属于杂志社;一楼是一个栽了冬青的挺好的小院,可以停车。两个单位共用一个传达室。一楼是行政人员,二楼就是编辑办公室:这是没有隔开的一个大间,社长兼主编娄萌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把我安排在对面,再旁边就是马光;马光后边是一个更年长的编辑,整天不吭一声。大间另一边有一个小套间,娄萌应该到那里去,但她喜欢热闹,就和大家待在了一起。小套间现在被一个打字员占据,成了编辑部的文印室。我报到时没有发现那个小套间,后来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小个头的一个打字员,她叫阿环。她的形体让我想到了梅子更年轻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马光的一只手在小姑娘肩膀上拍打着,一边问我。
小女孩一点不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牙。她的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留着一个娃娃头,前面的刘海剪得很齐,厚厚的盖住了额头。
马光给她把头发撩上去,说:“你看她的脑瓜有多大。聪明啊。”
阿环笑着。马光又把她的短发从后面攥成一束,说:“你看,她原来留了这种发型。”
阿环笑眯眯的,一动不动。马光赞扬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词儿全堆到了她身上。阿环得意地缩起嘴角,看看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马光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她平常都喊我‘叔’。”
这时小姑娘才一跺脚说:“我不喊你叔,我喊你哥。”然后一扭身到里屋去了。
这里的气氛果然轻松随意得多。因为刚上班的缘故,我每天很乐于到编辑部里来。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我发现每天到这里上班的人只占实有人数的三分之一,大家都在轮流歇息。这里实行值班制,只要不遇到特殊情况,每人都可以选择每个星期中的两天来上班,或者是二四,或者是三五。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果一个人到外地出差,那也等于值班了。大约只有娄萌一个人坚持上班,但即便是她,每个星期也只来三四天。这就是一个杂志社真正的迷人之处。
3
有一次马光问我:“你究竟看上了我们这里的什么?这个破地方!”
我直言不讳:喜欢这里的宽松。
马光说:“而我喜欢阿环。”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原来阿环是他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尽管比他小好多,但让他一眼就看上了:他刚刚迁入她家隔壁不久。他说阿环比他早一些进入这个杂志社,他就为了穷追不舍,才设法到这儿当了个编辑。这是个直爽的、无所顾忌的小伙子。
“我已经工作了三年。”他这样总结说,“阿环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直接到这里打字来了。她的资格比我老,可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才跟她接吻。”
我笑了。娄萌过来,他马上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屋里只有我和娄萌两个。娄主编跟我扯来扯去,后来说:“你岳父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老首长哦。”我听下去。她瞥瞥我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她一直盯着我的手,“老首长给上边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后来就有人写条子来了。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同志嘛!其实,只要你岳父给我个电话,问题也就解决了。当然,这样也好。”说到这儿她吞吞吐吐。我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我吃惊的是,心中的几分得意一下子被她的几句话全赶跑了——原来我还是没有逃出岳父的手心,我能够来这儿,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竟在暗处帮我!真尴尬。人也奇怪,这时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谢?我的嗓子有点渴,到旁边去找一个杯子。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她还在那儿咕哝:“放心吧,我们会做适当安排的。你工作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在这儿才刚刚开始,但我们要通盘考虑……”
她意思模糊,我听不明白。我呷了一口茶,转过脸。
娄萌还在微笑。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她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妇人。
“我们这里正缺一位编辑部主任,原来打算让另一位同志担任。你知道,这要是一个能跑能颠的角儿,那个同志显然不太合适。我初步打算让你接过这个担子。”
我慌慌摆手:“这个……我根本干不了,我刚来,再说……”
娄萌收敛了笑容:“不要谦虚,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职位。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行政上的事务并不多,我们这里是很宽松的。”
我一迭声推辞。这就使她变得愈加严肃。我突然想起,这才刚刚接触实际性工作,而且也仅仅是她的一个设想,我实在不必过于认真。但我如果沉默了,又像是一种默许……
回家后我告诉梅子,说我即将得到一个崭新的、重要的职务,而且……她好久没有吭声,最后只留下一句:娄萌的顶头上司是父亲的老朋友。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白天在娄萌面前的那种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在把什么忍下来。人就是这么尴尬。忍受吧,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是一样。
第二天马光在楼梯上见到我,马上笑吟吟地喊:
“宁主任来了。”
我惊异于他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想发火,对方却做了个鬼脸。
终于可以在家里上班了,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得的一份自由。这不是旷工,而是合理合法的一种安逸。我在书架前徘徊,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伸手抚摸它们,就像抚摸长者的肩头。我感到了他们的体温。
丽丽一颠一颠跑来,扭扭的样子让人心里发颤。我想说:“我多么喜欢你,可我很少像喜欢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是的,我想我没有欺骗自己。捧着它毛茸茸的脸,看它灰蓝色的眸子。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双忧郁的眼睛。这种忧郁的眼神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一双火辣辣的、却怎么也无法掩去一丝忧郁的眼睛。
丽丽是一个非常聪慧、却又与我毫无共同语言的生灵,它怎么也弄不懂该到哪里解溲,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这使我头痛。它在我手里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有时在一瞬间就能冷静下来。它含蓄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盯着我。
4
我到杂志社工作不久,阳子和小涓就来了。我好像看到他们是手扯手走进了屋子。我高兴极了。自从我取得了在家里上班的权利之后,还是第一次迎接他们。两个真正的年轻人:阳子刚刚二十五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小涓二十出头,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她是一个很少安静的、嘻嘻哈哈的姑娘,只顾自己说话。她一进门就抽出一本书又一本书,胡乱翻弄,随意放置,嘴里还嗑着瓜子之类的。
阳子说:“老宁,你知道吗?我是来告诉你一个事情的。”
“什么事情?”
“庄周有消息了。”
我一下兴奋起来,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外地打溜溜去了!”
“你见他了?他回来过?”
“不,是有人见过,说他真的夹在一群打工的人当中……”
“唔!”我叹了一声。我心底在想这个消息的价值、它的真假。我想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的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知道,“打溜溜”就是当流浪汉的意思——庄周会是夹杂在大街上那些破衣烂衫的人群中吗?我不太相信。也许这太过分了。这种极端的方式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我还要好好想一想呢。
阳子搓搓手:“他转身一跑了事,家里人可就苦了。特别是李咪,哭吧。”
我还在想街头那些脸色苍黑的流浪汉,想西服革履的庄周怎样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也许真的会那样,因为这个人的血比别人要热。我问:“这消息准确吗?谁看到了?”
“有人亲眼见的,说肯定是他,头发乱蓬蓬的……那是在城外,一群打工的人中……”
我不再问了。“有人”和“听说”之类,除了只能留以备考,更添了一份焦思。
阳子又说:“我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李咪,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人儿,鼻涕眼泪一大把,总想套出我点什么。她知道自己男人平时来往最密切的就是我们这几个,我们总不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告诉她:我、老宁、吕擎,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男人的事儿。她哭得像熊猫似的。”
一阵刺耳的警车声传来。好像不止一辆,声音大极了。这声音直响了十几分钟才消失。我想那大概是一个由警车组成的长队。这个城市里常常实行交通管制,有时后半夜还要响起尖厉刺耳的警笛声。小涓和阳子都应声跑到了阳台上,我则一动不动。
他们回来时手上沾满了黑灰,因为他们俯在阳台的铁栏上。小涓吵着要洗一下手,可是一拧水龙头照样是干的。我们有一个水缸,需要在午夜起来接水。我给她舀了水。她不停地谢我,一边谢一边蹙鼻子。大概是哗哗的清水让小涓想起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问:
“听说你们家买了两只龙虾,在哪儿?”
丽丽正和它们玩呢。我伸手指了指。
小涓两手拄在膝盖上,长时间看着它们威风凛凛的两只大螯。丽丽则不停地看着小涓,后来她把它抱起来。她那欣喜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注视了一下。
阳子小声对我说:“你刚到一个地方就占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有人会眼蓝的……”“你是说‘眼红’吧?”阳子摇头:“不,还要高一个等级。”“谁呢?谁会‘眼蓝’?”阳子故作深沉地把嘴瘪起来:“主要是马光,这个人,哼哼,是满城的一个人物呢。他结交的人花花色色,红道黑道都有,好色,差不多就是书上说的‘采花大盗’。如果在前些年,这样的人早就毙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没有吭声。我在想世道变化可真是快啊,刚刚几年的时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对这种人和事见怪不怪了——而仅仅是几年前,还有一些人因为跳舞和淫乱丢了年轻的生命。
“我如果是你,就会把这个位置硬推给他。”
我在想那个九月,想凹眼姑娘。我是她梦中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啊。
“那个娄萌也喜欢他,告诉你吧,她把这个位置给了你,肯定是对他的一次报复——他太花心了。娄萌可不是一般的娘们儿,她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那魅力大了去了,想办什么就能办成什么。她喜欢小伙子,也喜欢成熟的中年人。只有她才能把一个单位搞得这么有声有色——老同志都喜欢她,你岳父肯定也喜欢……”
“你关心得太多了。”
“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我怕你吃亏,才向你介绍‘社情’了。人哪,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小心她反过来把你给‘采’了。”
我又想起了庄周,想那片像泥水一样在大地上涌动的打工潮。
反击
1
在大街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位高个子:穿着牛仔裤,衣襟飘动,背着一个花格布包,两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这人并不轻松,心事重重。他的眼镜有点下滑,也显得过大。我盯住他看了好久,才看出渐渐走近的这个人正是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