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外祖母又从角落里找出了很多古书古画。怎么办?它们太多了,放在哪儿好?妈妈也没有办法。老骆四处看了看,在茅屋前边的小草棚里发现了为外祖母准备的一副寿材——这儿的人有个习惯,到了老年都要提前准备棺木。老骆说:“他们想不到的。”说着就把寿材打开,把那些古书古画,还有一些值钱的小玩艺儿统统塞到了里面,然后重新把寿材盖好。为了更稳妥,老骆又出主意:用细罗盛了土末在寿材上晃动了两下。这样一层细细的薄土就把寿材蒙住了,看上去像很久没人动过似的。
妈妈叮嘱我:“好孩子,不要跟别人讲,什么时候也不要讲——明白了吧?”
我当然明白。接着我们又在屋角用陶缸埋了一点儿零零散散的东西。在我眼里它们都不值得藏,可老骆坚持要把它们藏好。
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有一天问达子嫂,达子嫂说:“我们家老骆说一定要藏好,那些搜家的要用钢钎往地下捅呢,捅很深很深。他们的钢钎捅不到也就不碍事了……”妈妈说:“亏了遇上老骆这个好邻居,要不是他提早送个信来,事情非糟不可。”
从此我们夜晚就睡不好了,老觉得四周有背枪的人走来走去。“事情吃紧了,吃紧了。”我总听到老骆这样咕哝,觉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第二天,母亲正给父亲熬一种汤药,突然一帮人拥进来了。他们真是进门搜家的,带了铁锨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进门后没有解释什么就开始翻找。外祖母、全家人,没有一个敢去阻止他们。全家人都坐在院里被指定的一个地方,一动不能动。我眼看着他们把编好的蝈蝈笼从木柱上摘下,扔在地上踩碎,把外祖母和妈妈的花盆也摔烂了——里面的花刚刚开放。我的小画书、裤子,那个不舍得穿的小制服上衣,都被他们抛在院子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给翻找了一遍,并没有翻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柜子上有一支水烟袋——当时我们怎么那么粗心大意,就没有想到收起来。有个人把它取到手里试着吸了几下,然后就揣到兜里。园子里三个背枪的人都参与了行动。但我发现老骆做得慢慢腾腾,他大概不得不这样随上做。一会儿我看见有人到草棚里去了,心立刻咚咚跳起来。我瞥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动声色。外祖母只是抄着手望着。他们在草棚里面翻找,后来用枪托捣了捣那口黑色的寿材。
外祖母终于坐不住了,爬起来说:“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老东西,知道是你的小屋。”
他们用铁钎敲敲那个寿材,又伏下身把耳朵贴上去听。
我真害怕。
一个人说:“去他娘的,撬开。”
我的两耳一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接上咣当咣当,他们开始撬了……当然很容易就打开了。
老骆像木头一样立在一边。我看见外祖母扑上去又被揪开。寿材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抱出来,扔了一地。
有一个人拤着腰哈哈大笑。在这疯狂的笑声里,父亲突然也笑了起来——这是我看到父亲惟一的一次笑容。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雷声。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响的炸雷。大雨哗哗浇泼……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院里淋雨,老骆背着枪站在旁边。
我们不能回屋睡觉。门被封了,因为从寿材里搜出了东西……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牙齿咯咯的抖动声。他是冻的还是故意咬响自己的牙齿,我弄不清。反正我在闪电里见他浑身被雨水洗得通亮,两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当他睁开时,那种光亮简直可以逼退电光。母亲就在他的一边,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母亲的嘴使劲闭着,雨水从她头上流下来,又从鼻子两侧流进嘴里,一会儿就要吐一口。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外祖母身上。我坐在外祖母旁边,尽可能给她遮挡风雨。那雷啊,那么响,那么响。咔嚓嚓的声音准是击中了什么。我想第二天我们也许会看到夜里有雷把哪棵树木打折了。这雷啊,最好把那些狠心的人打个粉碎。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无非把自己的东西藏了起来——它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半夜,其他人都走开了,跟前只有老骆一个人了。老骆指了指草棚子。母亲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父亲和外祖母进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进草棚就呼呼睡去。
2
那一天我梦见全家人都被一个绳索拴了,像风筝一样被风吹到了天空。我被拴在最末一个,而爸爸是被拴在最前面的一个。我想当这风停息了时我们就会落到地上。我们迎着风飞翔得很远很远,幸亏有人在下边扯着线。我觉得飞到了大海的上空,低头一看到处都是浑浊的浪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我知道已经离天亮不远。老骆又推醒母亲和外祖母,他让我们趁天不亮再回到院子里去。这时候雷停了,雨也停了。院子变成了稀泥浆。我和母亲把父亲扶起,费力地把他扶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又坐到了院子当心。老骆就在草棚子里背着枪。天一点点亮了。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歌声真让人害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坐好!老实!”老骆突然恶狠狠地喊起来,他是喊给另一些人听的。
有人进来了,他们问:“还老实吧?”老骆说:“老实。”“他们没有撒尿吗?”老骆说:“没有。”问话的哈哈大笑。
他们让父亲和母亲抬上那个沉重的寿材,让我们一家人摇摇晃晃离开茅屋。母亲屏住气才和父亲把寿材抬起来,它实在太沉了。我看见他们摇晃了几步就不得不放下。有人用皮带抽打寿材,发出了嗡嗡声。我知道再有不久他们就要用皮带抽打父亲和母亲了。外祖母按住了我的嘴,她怕我一开口招来更大的不幸。就这样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片小果园。有人说这样走太费劲了,就唤来两个背枪的人,让他们接替父亲和母亲——但父亲母亲并不轻松,因为他们还要抬起从寿材里翻出的那些东西。父亲一声呻吟也没有。
走啊走啊,我们又被拉到镇上去了。
那儿是人的海洋。一个土台子上站了更多背枪的人,接着各种各样的喊声、骂声、歌声都响起来。我恍若看到了无边的黄色鲜花,这些鲜花开成了一片,它们又招引了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响。阳光把鲜花照得一片灿烂,又让其流动起来,像浓浓的血一样在广场上流动,发出了刺鼻的腥味。这些黄花不停地歌唱,懒洋洋的歌声让我全身抖动。寿材被咣当一声摔在土台子中央。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伴着四处的呐喊。枪托咚咚捣着寿材。母亲和父亲被扶到了寿材上。接着他们抬来的那一捆东西被绳索拉在了半空,在阳光下闪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最后外祖母和我也给牵到了寿材旁边。我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在太阳下显得这么丑陋孤单……“有谁来救救我们?”这是我当时想到的惟一一句话。
我依偎在外祖母身边,她骨节粗大的手把我的手握起来……
那天老骆也在台侧站着,背着枪。
3
因为老骆夫妇一遍遍说到“全部家产”,我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埋在地下的东西,接着脱口而出:“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
老骆和达子嫂慌得一下站起。我有些惊讶。
“没有啦,没有啦……”两口子慌忙摆手。
我没有听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老骆和达子嫂涕泪交流。他们咕哝了什么我还是听不清。
老骆跌坐在地上,达子嫂仰脸看我。
老骆拍着腿:“兄弟,那些年你老不回来,俺担心它们烂掉,就把它挖出来了。你看见刚才那件小衣服了吧?那就是缎子做的呀,你就没看见吗?”
达子嫂又哭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们做得对,就该这样。因为我并不需要它,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老骆又说起了茅屋角落里埋的东西,搓着手:
“俺把它们都挖出来了。如今什么也没哩,这里什么东西也没哩……罪过啊,老宁兄弟,我们该遭个报应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种过分的愧疚甚至让我厌烦。因为让我不解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们却在不停地自责……那些可怕的日子如果能够全部忘掉该多好,可惜我们都做不到。
达子嫂哭成了泪人,快要支撑不住了。老骆站起,却没有扶她一把,而是迎着我往前一步,那张脸都快要碰到我了。他这样僵了一瞬,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嚷叫:
“老宁兄弟,俺说了吧,说了吧,它像石头一样压俺,压了这些年,还是说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他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啊兄弟——我们不敢把它再埋在心里了,那样我们不被压死,也会遭个更大的报应哩。”
达子嫂跳起来捂他的嘴巴,被他一把推个趔趄:“老宁兄弟,你这回恨我们也好,不恨我们也罢,反正俺已经遭了报应,就是这样……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啊……前些年搜家记得不?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就是我把你们家告发了——是我告诉他们,那寿材里面藏了东西!我先是给你们出了主意、帮你们埋下东西,背后又去告发——我告发了棺材里面的东西,隐瞒了屋角上埋的东西、大槐树下埋的东西。我那是看上了它们,故意没讲哩……”
达子嫂捂着脸,在男人的诉说中浑身打抖。
“我想得远哩,知道以后这些财物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我那是给自己留了一手哩。后来不出所料,你们经不起折腾,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财物也就真的落到了我手里。那时候啊,我觉得俺是天底下最有心眼的人了。可就是想不到上天有眼,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还记得那一天,离开家的那个晚上?你那会儿才十几岁,在这儿待不住哩,要进南山寻个人家找个活路……你妈那个哭。我扯着手把你送到西南角的大桃树底下,等人来把你领走……”
天一下变得冰冷逼人。我听着,咬紧牙关。
“那天晚上山里人把你领走了——我心想这对你可是凶多吉少,这场流浪哩,还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我想这个茅屋必定断了后人……想不到你不光没死在山里,还长成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回来了。夜里我们吓得睡不着,琢磨怎么办。我怕你离开前会问槐树底下的东西、屋角下埋的东西。谢天谢地呀,你一字未提那些东西——要知道你妈妈生前是顾不得说这些了,她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你临走把整整一座茅屋也送给了我们。那时候俺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丧下良心的滋味儿。可这又没法说。俺拿着你交给的钥匙,没脸抬头。俺那会儿真想给你跪下……天地良心哪!日头月亮升了又落,俺只觉得天上有眼在看着。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天谴,遭个报应——你看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应验了……老宁兄弟,看看吧,孩子死了,俺两口活着再没意思……”
我只是站在那儿。不知是要找一支香烟还是怎么,两手在身上乱摸起来。最后我的手搭到了老骆夫妇肩上。我想拥紧他们,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像自语又像说给他们听:
“没有什么,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好了……那是……过去的事情……”
筑爱巢
1
肖潇告诉我,老骆夫妇从根上否定廖若的病与骆明的死有关,还说那是这孩子自己的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情理,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明显。两人这会儿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冷漠,而且还有其他,有一种厌恶感。我问:“那他们说廖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那是遗传,说父母都有那样的病根儿——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满心惊异,当然不能苟同,但没有问下去。
“他们说正经人哪有这样的,这两口子脑子有病……说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一家古怪,正经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都怕招事……”
为什么与廖家来往就会“招事”?我忍不住问:“廖萦卫夫妇怎么了?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正常吗?”
肖潇对我的询问没有一点惊讶,只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与他们接触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里人都这样议论,肯定会有些缘故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当地人不一样,相互之间来往不多,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他们平时闲下来弹弹琴,晚饭后还会手扯手出门散步——这就惹得当地人嘲笑。人们收工回来,只要一听到他们家响起琴声,就说:人家又敲打那块破锅底了!再不就说:听听吧,人家又开始砸巴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外乡人。
肖潇望着窗外:“我的这两个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们只按照书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个问题,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太出眼了’;就连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他们两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散步?毛病!那是老驴不拉车,闲得蹄子发痒!’他们好几年前就买了钢琴,最新的电器产品一定会买。后来孩子迷上了游戏,一天到晚趴在那儿,这才让他们担心——他们是追赶时髦的那种人,这有点可惜。不过他们真的可爱,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妍子不打扮已经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欢打扮,穿当地人没见过的衣服——这式样城里也很少见。前几年她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个代课老师,是当地村头的孩子,结果惹出了很大的乱子……村头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时间廖萦卫和妍子被他们折腾得好惨,好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有人污蔑起别人嘴巴多厉害啊,偏见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视是非常可怕的……”
我听着,似乎能明白一点。我大致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怎样一种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潇摇摇头:“廖若太敏感,这样的孩子在今天这个环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从她的话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与家庭有关——一类人与一个世界总是构成了一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们生存在一个极其野蛮的环境里,它不容许我们有一点点苍白纤细,更不允许脆弱。
2
从林泉回来,无论是廖萦卫夫妇还是我,都对那个地方不再寄托什么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萦卫和妍子眼瞅着孩子日渐消瘦,却没有一点办法。廖若进食越来越困难,对吃饭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天我进门后发现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专注。妍子小声告诉: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他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远处是一片苹果树,苹果树一侧是灌木丛,再远处是田野……也许他要急着到外面去,也许是盼望昔日的伙伴出现。我想到那一天,那个胡乱喊叫的疯子就从灌木丛中蹿出……我想把他从窗前引开,可他眼睛都不转过来一下。这样又待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子,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动着,一直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倚在书架旁,盯着一个地方。妍子对在我耳旁说:“他一直在找游戏机和录像机。他还想……”廖若拣起一本反扣在那儿的书,里面掉出了一些焦干的花瓣。这些花压得很平整。廖萦卫放好书,看看妍子。廖若咕哝了几句什么,谁也没法听清。他显然变得厌烦起来,在双人床上翻找什么,直到在床头柜上寻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个喷嚏。一边有个小巧的手电筒,他取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在原处……最后廖若还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儿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