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韩柳回家舒服了几天,又来到医院。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次比一次差,甚至感觉生命正一丝丝的从她身体里溜走,即便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还是觉得好累好累,所有内脏器官都要罢工似的。痛苦的日子怎么这么长,长得让人望不到边,长得让人心里升不起希望的太阳。
太阳总会升起来的,坚持就是胜利。
尤丽娜没有回家,上次化疗结束后她开始定位,定完位就接着做放疗。看到韩柳,她高兴得不得了。
“妈,中午蒸甲鱼,给小尤也尝尝。我妈一回家就去买甲鱼做试验,味道还真不错。”韩柳也很高兴。
“知道。”
韩柳没有看到老梁,很奇怪。
“我让他去忙了,他表妹来陪我。”旁边一位瘦瘦的脸上有许多斑点的中年妇女对韩柳友善地笑笑,小心谨慎地站在一边,韩柳开始还以为是请来的护工。
“付医生在这吗?”
“她这次没化疗,只做检查。昨天做了CT、核磁共振,今天要做骨扫描。她看起来没以前那么精神,再坚强的人也会被化疗打趴下。”
“我回家时她还好好的,还来跟我妈妈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每次打化疗,打了就蔫蔫的,但她每次都像吃了兴奋剂,精神超好。”
“可能化疗药不一样,她用的药使人兴奋。”
“有可能。”
“易茹呢?”
“出院了,她换了方案,使用介入法治疗,也好痛苦,真是受罪。她男朋友超级好,你知道吗?她这两年治病的钱,真的全是她男朋友赚的,他打几份工,从早到晚做事,还抽空来看她陪她,这样痴情这样负责任的男人,韩柳,你见过吗?我还以为绝种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易茹说他连双袜子也没买过,钱全花在她身上了。韩柳,你说易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幸福。”韩柳心里想着,我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
“韩柳,我又认识了一个患乳腺癌的大姐。”尤丽娜似乎憋了几百年的话今天都要说给她听。
“哦,你跟她交流了?”
“她真是在创造生命的奇迹,我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真实的人。她23岁刚结婚就发现得了这个病,住院治了两三年才控制住,平安过了八年后,她生下一个女儿,两年后发现转移了,又住院治疗了两三年,又控制住了。这一次她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四年,现在又转移了,再来治疗。从发病到现在,她与癌症斗了二十六年,大小手术做了八次,化疗放疗更是不知做了多少次。
她现在是一身的病,不能做化疗,只能做放疗,手术也不能做,但人开朗乐观得不行。看到她,我就觉得有希望、有信心。”
“这个病上了身就要与它斗一辈子吗?”韩柳想着有点害怕。
两人叽叽咕咕地聊个不停,中间床铺的爹爹婆婆一直瞅着她俩。
“这俩孩子真热闹。”男病房住满了,没办法,就把这位爹爹安排到女病房来。
“她俩在一起待得久,相互熟悉,又谈得来。”柳敏芝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同老人聊天。婆婆也拿出电饭煲开始弄饭。
爹爹是肺病,来做最后一次化疗,这次因发炎咳嗽就没上化疗,一直打消炎针。两老都七十多岁了,有五个儿女,今年是结婚50周年,儿女们还为他们办了金婚酒宴。怪不得他们穿一样的T恤,一样的裤子,一样的鞋子,别人看着还只想这两老感情好,越老越浪漫,原来是为庆祝金婚买的情侣装。
“这是女儿买的,两套,非要我们穿。都是孩子们闹的,老了还赶这时髦,不会有人骂我们老妖怪吧,呵呵!”金婚婆婆一脸的幸福,嘴笑得合不拢。
“不会,蛮好。真的,又得体又大方又洋气,你女儿会买东西。”
“乱花钱,一买一大堆。你看,那一大袋子,什么枸杞、桂圆、红枣、红豆、莲子,要我天天煮水给她爸喝,我说买这么多,哪一年才喝得完,她就叫我帮着一起喝。那盒子里是燕窝,儿子买的,几十块一小瓶,好贵哟,他爸又不吃,非要我吃。”
“你们好福气啊!五个儿女,多子多福,让人羡慕。我就一个女儿,没享她一天福,还整天让我操心。”
“生儿养女都一样,这眼没闭啊,就有操不完的心。”
金婚爹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看看韩柳她们聊天,又看看柳敏芝她们做饭,两处都没他插嘴的份,他只有走来走去。
9月3日,星期四,韩柳开始上第五次化疗。尤丽娜现在每天放疗只需十二分钟,又不打针,整天没事做,就是看看电视,睡睡觉,串串门。韩柳要受罪了,她就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
你在享受痛苦的时候,有人陪你一起痛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
“把我们整天关在这里也算了,要我们那么多钱也算了,只要这些医生、护士不把我们弄得这么难受就好。”
“你以为是来疗养的?你是来治病的,异想天开。”
“小尤,出不出去转会儿?”表妹问她。
“你去吧,我今天不想去。”表妹出去了。
“你怎么称呼她?”
“表姐。”
“老梁叫表妹,你叫表姐,她在你俩嘴里忽上忽下的,哈哈。”
“那又咋了,老梁比她大,我比她小。”
“我带了几本笑话来,没事读几个来听听。”
尤丽娜找出一本翻开。
教授正在讲课,一女生打瞌睡,教授大怒,训斥她说:“我在上面累得要死,你在下面一动不动,将来你肚子里没有东西,可别怪我啊!”
小明写了篇作文,字迹潦草,老师竟一个字也没有认出来。
于是大笔一挥:“好处方,是个当医生的料。”
韩柳闭着眼,偶尔笑笑,渐渐尤丽娜不出声了,一个人看起来,又一个人捂着嘴偷偷笑。
第二天,韩柳继续化疗,她仍有些头晕,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拔了钢针。付医生来了,果然没以前状态好,有点萎靡不振,走路也蹒跚了。
“你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尤丽娜问。
“还好吧?”柳敏芝一边拿椅子让她坐下,一边关心地问。
“可能不好,怀疑已扩散到骨头里,还异常活跃。我不怎么相信,打升白针打太多,它也会造成骨髓细胞异常活跃。上午找高主任,他说要给我打一种什么治疗骨头的针,没听清楚。
是真的也没事,能控制住就行,我们那有个婆婆就是到骨头里去了,瘸了一条腿,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付医生说起话来依然乐呵呵的,但听的人心里都凉了一截。
“是真的也没事,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就是不得这个病,人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况且还得了这样的病。我签了遗体捐献协议书,能用的器官就让它继续发挥它的功能,反正带走也没用。如果有科研机构对我感兴趣,拿去研究一下人类到底该如何对付癌症,也算我为抗癌做了一点点贡献。感觉自己就是玩完了,也还是蛮有价值的,哈哈。”还是那样爱笑。
“你想得开就好。看你这样开朗,我们也不那么难过了。”
柳敏芝的眼泪又差点出来,金婚婆婆已开始抹眼泪。说得那么惨却又笑得那么开心,能让人不伤感吗?
“话说回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还是会坚持到底的。眼睛一闭,一切都结束了,眼睛不闭,这世界还是你的。你们别被我吓着了,现在抗癌药在不断地推陈出新,人类总有一天会征服它。我是太晚了,病的重,你们一定要坚持。”
“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都要坚持。”
第三天,韩柳继续做化疗,反应加重,她开始呕吐,不想吃东西。因为周末放两天假,不做放疗,老梁把尤丽娜接走了。
金婚爹爹肺炎好了些,咳嗽止住,开始上化疗。女儿又来看他,还带了些汤过来。老人家胃口很好,吃得很香,一家人有说有笑,还非要盛一碗汤给韩柳。
第四天,韩柳又吐又拉,反应的厉害。金婚爹爹精神仍很好,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他时不时瞅瞅闭着眼一动不动的韩柳,心中忽然有些疑惑。
“老婆子,他们有没有给我用化疗药啊,不会忘记了吧?我这次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对头。”说着依然在病房里很有劲地走过来走过去,头顶的银发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律的抖动。
“不行,我得去问问。”考虑了一会儿,他出了门。
半天才回来。
“怎么样,问了没有?”
“问了,她们都说打了,说不会忘记的,说可能是我产生了耐药性,反应就轻些。”
“哦,我想也不会。反应轻是好事,免得你又难受。”
第五天,韩柳还是又拉又吐,难受得要命。好精神的金婚爹爹今天没有在病房走来走去了,他很乖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尤丽娜被老梁送了回来,今天又要开始做一周五次的放疗。
“老头子,打化疗没有哇?还跑去讨着要反应。”金婚婆婆故意逗他。
“爹爹,打了化疗没有哇?”人人都知道了老人家昨天的事,换药的小护士也故意开着玩笑,老人家只是苦笑。
“老头子,吃不吃点饭,要不要喝汤?”金婚婆婆问,金婚爹爹只摇摇头。
“饭不吃,我吃,汤不喝,我喝。我在这料理你,好吃的我吃了,好喝的我也喝了,到时候你饿瘦了,我吃胖了,孩子们又要说我坏话。”婆婆边吃边喝边自言自语。
“我不吃又都浪费了。”
第六天,韩柳渐渐好转,金婚爹爹继续享受他的化疗反应,金婚婆婆做这他不吃,做那他也不吃。婆婆开始着急,围着爹爹转了一天,不知该怎么办,自己也没心思吃饭。韩柳打完针,拉了尤丽娜到走廊走动走动,又在床上躺了几天,骨头都酥了。
孙老师回来了,病房里有了三四个人。一位大姐在跟她讲自己儿又洗了樱桃要她吃,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我害怕的,看到那坚强的男子汉也哭,心好痛,想到自己要做的治疗就害怕,好痛的,我一想就怕怕的。”她边说边用手捂着胸口,真的好怕的样子,但她看起来很健康,脸红扑扑的,高大结实,戴了个帽子。如果不是光头,一点也看不出是病人。
“嗯,害怕很正常,谁都会害怕,但是害怕有什么用,不如不怕,痛一下就痛一下,反正要不了命。”孙老师说完大家都笑了。她把樱桃核吐出来放在一张纸上,等她吃完,她老公过来把它收拾干净。
“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痛一下就痛一下,反正要不了命,咬着牙坚持,坚持就没事了。很好哇,没事了,可下一次我还是会怕,心还是会跳,突突地跳。”
“那就别想它,想别的事。”孙老师一直用心地听她说话。
“我就是不想想,所以出来到处转,来找你说话,说说话就不怕了。”怕怕大姐说着,高兴得像个孩子。
大家都跟着笑。
尤丽娜指给韩柳看,说那个胳膊很粗的就是奇迹大姐,原来她们住到一起了。
第七天,金婚爹爹状况还是不好,金婚婆婆也明显憔悴了。
医生来查房,金婚婆婆一见高主任就抹眼泪。
“两天没吃,就只昨天晚上吃了点面条,今天早上的稀饭喝了两口也放那儿了。看着他难受,我也难受。”
“他不吃饭,你是不是也不吃饭?”高主任亲切地望着老人,像有透视眼,对一切了如指掌。
“他不好,我心里难受,也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再病倒了,更给孩子们添乱,是不是?
爹爹这是正常反应,过两天就好了,对不对,老人家?”高主任摸了摸老人家的额头,老人家对他点点头,他也高兴地对两老点了点头。
“你们俩笑了没有哇?”看完金婚爹爹,高主任转过身又问韩柳和尤丽娜,二人对他嬉皮笑脸。医生们陆续走出门去,韩柳突然想起有事。
“郑医生,我可不可以回家休息?”“你化疗暂停,接着做放疗,不能回家,准备定位。”
“哦。”有点失望,有些无聊,崔扬说来看她也一直没有来,人没有来连消息也没一个,她心里有点酸酸的,又有些生气。
打完针,韩柳想去看看付医生,她却已回家了。怕怕大姐又在对孙老师讲心事,手仍时不时放在胸口。
“他进来问了上床,又问了下床,我在中间,他就没问我好不好,我生气的。”
“他可能知道你没事,很好,不用问。”
“我真的生气的。”
“明天他不问你,你就问他好不好。”怕怕大姐听了又笑得像个孩子。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她说得对,医生不问我,我就觉得他不关心我,医生问问我,我就想他还拿我蛮当回事的,心里也高兴。
”一位婆婆说着,也笑得像个孩子。
“你觉得你得了病和没得病有什么不一样?”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没生病时,靠上班下班混日子,生了病后,靠打针抽血混日子,都是混日子,有什么不同吗?”
大家又笑。
“如果一个人得了癌症,明天就要死了,亲戚朋友也没一个理他,他又没钱,你说他该怎么办?”奇迹大姐故意说。
“白天晒太阳,晚上进梦乡,第二天升入天堂。”
大家又笑。
“我老公总爱发脾气,搞得我心情总不好,吃不下也睡不着,唉,烦!”一位大姐说着,眼圈也红了。
“他病了,心情不好,这是自然的,你多体谅他。”
“我刚病时,也总吼我老公,后来想如果把他吼跑了,谁来照顾我呢?想想害怕,就不吼了。”
“照顾病人也挺累人的,带他出去散散心,多跟他交流,互相体谅。”
“夫妻就是个伴,除了你,谁会对他这么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这家属比病人更难当,又苦又累,又要怄气,当病人多好哇!”孙老师长叹一声。
一屋子人又笑起来。
韩柳心想,孙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做了那么多治疗,好像没啥事一样,化疗她也不怕,别人都被病磨得受不了,她还总坐在床头看书写字,很少见她躺着,常常有人找她谈心说事,她也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奇迹大姐真神,一只胳膊有另一只两个粗,还总在织衣服,不停地织,她说她已经为全家人织好了所有的毛衣毛裤,现在是为她未来的外孙织的,她女儿才17岁。
尤丽娜站在门口对韩柳挤眉弄眼,韩柳疑惑地跟她回到病房,原来是崔扬来了。“你看,崔扬又来看你了,又买了这么多好吃的。”柳敏芝说。
“还有精神到处跑,这化疗没怎么着你啊!”
9月18日,韩柳开始放疗。不管什么事,第一次总是又害怕又紧张,又新鲜又刺激。走进那厚重的铁门,听它在身后“哐啷”一声紧紧关闭,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机器陪伴着你,还有马上要射出的射线。有人说为了防止射线对他人的伤害,这铁门很牢固,大炮也炸不开。还有人说曾经有病人死在这机器上,因医生操作失误被射线射死的,可怕而恐怖的耳语传说。
韩柳正躺在机器上胡思乱想,“嗞嗞”开始了,几道红光照过来,“嗞”了几下停住,机器叽叽咔咔围着她转动,又“嗞”
了几下,停住的机器又转动,又“嗞”了几下,前后响了不到一分钟,医生进来说结束了,要她起来。她不怎么相信,这么快,这就是传说中危险至极厉害无比的放疗,太简单了吧。
简单不简单要看后续效果,回病房后不久她便开始呕吐,而且吃啥吐啥,喝啥吐啥,中午她一点东西也没吃进去,一直到晚上才喝进去一点稀饭。柳敏芝着急地去问了医生,医生说刚开始可能有点紧张,没适应,过两天就会好些,一般是越到后面反应才越重。果然几天后,韩柳就能吃能喝能睡,没什么反应了。
她感觉放疗比化疗轻松,每天上午做一次放疗,回来打两三瓶药水,一天就没什么事了,也不那么难受。但是尤丽娜开始难受了,她总是吐,吃不下东西,只吃得下黄瓜。本地的没有刺的那种黄瓜,她每天都要表姐买几斤回来,韩柳笑她是黄瓜美女。
易茹来了,过来看尤丽娜,看到韩柳,三人又是一阵高兴。
易茹带了些油炸的黄豆,拌了盐的。
“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胃口时放几粒在嘴里,会觉得又香又脆,吃稀饭就它也行。我喜欢这个味,不知你们咋样?”
“我估计不行。”尤丽娜苦笑。
“我试试。”韩柳听着嘴馋,抓了几粒放进嘴里,果然是又香又脆,连连点头。
“好吃吧?”
“好吃。”
“我那还有油炸的小鱼和花生米,想吃过去拿。”
“你怎么休息这么久?”
“我是要歇一个月的,肝功能不正常,打了好多天的针。”
“你的金鱼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走,去看看。”
“我还以为会死了。我以前养过,总是死掉。”
“怎么会呢,我肯定不会让它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