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光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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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眼罩事件

由省城开往z县的长途汽车每天只有两班,一班是早晨5点10分发车,另一班是晚上17点10分发车。我算了一下,如果乘晚班车,到达目的地已经是临近晚上11点钟了。这对于一个不熟悉地形的人来讲,显然不利。那么,我剩下的选择只能是乘早班车,实际上这一趟去z县,假如不是暗访的话,我是完全有理由向局里申请一辆面包车的,不过推翻了暗访这个前提,也就丢失了去z县的理由。

那天早晨,处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一个人愁眉不展地玩电脑游戏。这个游戏叫“追踪美女”。“我”就是那个追踪美女的小伙子,我的任务是在每一个街角拐弯处自动售货机上按一个数字(数字是由1到10排开的)00000按完数字,售货机的嘴巴就会吐出一件物品,这件物品将是我飞快奔上去献给美女的礼物。美女接受物品以后会有两种表现:1.我得分了(送对了礼物)。美女会向我粲然一笑,然后脱去一件衣服。2.我没能得分(送错了礼物)。美女会做出讨厌的表情扔掉那件东西。如果我能够连续10次赢得美女的笑脸,那么我得到的奖赏将是:只剩下内衣的美女边吻着我,边和我走进一家汽车旅馆……

我是在第6次得分的情况下被处长打断的(为了鼓励我,美女已经向我抛飞吻了),尽管我一向不喜欢这类毫无意义的游戏,此刻,我仍然露出了一丝不大高兴的表情。我关闭了电脑,懒洋洋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处长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嘴里嘟囔了一句,拖拖沓沓跟着他走。

处长在办公室里候着我,我一进门,他立即就把门给关上了。我刚要张口问一句什么,处长便用食指压住噘起的嘴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被处长诡秘的神情弄糊涂了,心里不免悄悄升起一股莫名的惊喜,仿佛我和处长之间正在建立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处长轻手慢脚地走到办公桌边,向我招招手,意思让我模仿他的样子过去,然后,处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准确地选中一把蹲下身子打开了最底层的一个抽屉。处长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部,因此他的脸上有一阵子露出了红晕。处长用神圣的目光盯着我,向我递过他手中的一张纸。他的另一只手隐蔽在身后。我接过纸,看见上面有两行字,第一行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关于眼罩一事,请工商行政管理局查办。眼罩两个字上还用铅笔在外围画了一个圈。后面是一个更加潦草的签名,尽管我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但我可以断定一定是个大人物。下面用圆珠笔写的一行字便是最有力的佐证。这行圆珠笔字是局长写的:请稽查处从速查清事实真相。局长的签名虽然也很潦草,毕竟是我认得的字迹。

看我一言不发,处长现出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副黑色眼罩出现在我的面前。处长示范性地戴上它,他的脸立即就变成了两个窟窿,他一笑,一口牙显得森白吓人。处长垂着头,摸索着走了两步,让我想起了磨房坊拉磨的驴子。然后,处长摘下眼罩朝我抖了抖,意思是问我要不要试试。

我小声发出疑问,您是不是打算把这项任务交给我?我哪里能承担这样的重任呢?

处长说:处里就你一个年轻人,其余的同志都是有家有室的,不太方便,从保密的角度来看也不适合,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佳人选。

我立即抗议道,他们上个月到北戴河度假妻儿老小不是一起去的吗?!

处长鼻尖上冒出了几粒汗珠,他的手来不及送到嘴边去,而是用手心朝着我空推了几下,他想让我尽量压低嗓子。我不着声了,把手中的纸还给他。

处长接着说:上次你自己身体欠佳没去成可不能怨别人,这次你完成了任务,我一定请示局长批准你带女朋友出去游玩一趟。

我说:女朋友黄了,我哪儿也不想去。

我的话说得含糊其词,可以理解为拒绝执行任务,也可以理解为没有旅游的雅兴,你甚至可以认为我一语双关,或者干脆是想把两者混为一谈。

处长一反常态露出了商量的口吻说道,小米啊,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当这个处长不容易,谁该查谁不该查,查了不该查的没查该查的,我都得掂量掂量。就拿眼罩这件事情来说吧,上边也不说怎么个查法,就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是很清楚,这是他们做事的一贯风格,话不说死了,望风摇摆,见机行事。要以我的性格,这趟子事情不明不白的管他个逑呢,可是,你说说:这不去一趟也没个交待,局长问起来,我总要回个话吧。

我越发糊涂起来,处长交给我了一项什么任务呢?我只知道是一件和眼罩相关的事,甚至连事情发生的地点都不清楚。我说:处长,你说我上哪里去查这件事?

处长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咱们省管辖的地区任何一处都可以,你就是下去看看,暗访嘛,就是随便走走,收集一下和眼罩相关的情报。我们不要指望一次就能把事情搞清楚,毛主席好像说过吧,不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的任务就是去调查,然后让他们(上边)发言,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和我们无关。

我想了想,觉得再拒绝处长就显得有点矫情,至少说对领导不恭吧。这么件秘密的任务(虽然有不安全的因素)领导上交给我去办,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任吧,我如果一味固执己见,就有点不知好歹的味道了。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z县,我完全可以到那里去一趟嘛,z县是我女朋友彭可可的老家,她父亲是春风得意的在任县长。一个月前彭可可约我跟她一起回家,可是那阵子我病了,发烧39度,每天去医院打点滴,整天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看了让人腻歪。结果出人意料,彭可可从老家回来后,突然提出来跟我分手,任凭我利诱、威胁、寻死觅活,她都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她一口咬定说她要忙一件大事,个人感情必须让出道来。我说你能有什么大事呀,除了化化妆、跳跳舞、逛逛商场什么的,你能有什么事呢?不至于回家一趟就傍上个大款什么的吧。她说你管不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怜我的爱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泡了汤。

我想,彭可可的父亲一定知道我的存在吧,也许我能乘这次机会把彭可可提出分手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

我决定第二天就去z县。我的决定如此之突然,思想转变如此之迅猛,给处长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他立即打电话给长途客运站,询问了去z县的班次和发车时间。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彭可可的父亲,我忽然觉得有几分紧张,它毕竟是个县长,又和我有着某种尚不清晰的关系,我怎么向他介绍自己呢?我把本该由他女儿执行的使命改为毛遂自荐,会不会显得很唐突呢?再说:我现在和他女儿彭可可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如果是结了婚再离,还可以算是前夫,我们虽然有了实质上的夫妻(肉体)关系,但毕竟没有结婚,我充其量只能算她的前男友。依此类推,彭县长也只能算是我的前准岳父,嘿。这算什么关系呀,真是令人难以启齿呀。

我就这么想着,一夜觉没睡踏实,迷迷糊糊的不觉天空已经启明,打开灯一看钟:4点15分,赶紧洗脸刷牙,收拾一下简单的行装匆匆忙忙出发了。打的赶到长途汽车站,5点还差5分,总算没拉下。

但是,当汽车站的报时钟敲响5点的时候,我却没能够赶上那趟班车,我捏着5点10分发车的车票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车站里乱窜。检票员是个中年妇女,我陪着笑脸问她车怎么没到点就发了。她说一直都是这样的。她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然后用十分严肃的口气盘问我,她问我到z县去干什么。我来了火,我说你管我去干什么,你管得着吗。她毫不示弱地逼视着我,从牙缝里凶狠地吐出几个字:你想翻天吗!我着实被她的狠劲吓了一跳。

我想趁她不注意溜掉算了,跟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理论的呢。我刚一转身,后领就被她一把揪住了,我的脑袋像麻花似的扭过去,正好迎上她满口喷出的唾沫星子,她低吼道,你想干什么去!我回答得有点结巴,我说:我——回回回,家。你不去z县了吗?她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有点急,不打算跟她拉扯下去,就侧着身子拼命点头。她说:不对,我是问你去z县干什么。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找彭县长啊。揪着我后领的手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一下子甩开了。我松了一口气,完整地转过身子,望着站在那里发愣的检票员。检票员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她干咽了两口唾沫,嗓子眼挤出一句嘶哑的不连贯的怪腔,彭、彭县长,他——你到z县去找他吗?当然是找他,我说:要么我去z县干吗。检票员两只手急促地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副黑色眼罩,拎着它的耳朵在我眼前迅速晃动了一下,然后就把它藏到身后去了。这副眼罩和处长拿给我看的一模一样。

我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去见彭县长的。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呀?检票员大呼小叫起来,快快快,车子刚上路还能赶得上。

现在赶,赶个屁呀!我凶悍起来,连续骂出口的脏话,被一阵尖锐而急促的哨声打断了。是检票员吹响了哨子。随即,三个跛足人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他们像地底下冒出来的士兵一样歪斜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和列队的整齐。

这三个跛子长得丑陋不堪,一个高而胖一个矮而瘦,还有一个不仅腿瘸且脖子也是僵的。单开来看他们都像是残兵败将,三个人到了一起,还真有点训练有素的味道。他们很严峻地站在检票员面前,等待下达任务。

检票员用手一指那歪脖子,大声说道,你必须在15分钟之内将这位先生送上“特洛伊号”,听清了没有?

是。歪脖子用手帮助那条瘸腿向那条好腿上撞了一下。

特洛伊号是什么?我一头雾水地望着检票员。

检票员脸上挤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说:就是开往z县的班车呀,先生,你放心吧,保证不会误你的大事。

歪脖子领着我出了车站,让我站着别动,一会儿,他骑着摩托车过来,示意让我上去。我想不到他还会骑摩托车。为了能够赶上“特洛伊号”我也只好将安全置之度外轻信他一回了。

歪脖子在驾车的过程中,身子始终斜着,两个肩膀一前一后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他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目光平视前方。上路前,他戴上了一副眼罩。我说你这样怎么开车啊。他扭过身朝我嘿嘿一笑,手中已经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在淡淡的晨曦中像一头怪兽一般飞奔起来。我发现歪脖子戴着的眼罩上被挖了两只小孔,正好露出他的两只眼球。那么,这样的眼罩还能算是真正的眼罩吗?也就15分钟的样子吧,摩托车追上了“特洛伊号”班车,越过它,然后用尾灯向对方发出了信号。

我登上特洛伊号以后,发现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面目全非的客车。它的车身被隔成了两半,前半部分除了驾驶员区以外只剩下不到10张座位,后半部分被蒙住了,充当何用不得而知。

特洛伊号现在只有我一个乘客,我扫视了一眼满是尘埃的座位,没有急于坐下来。我打算向司机了解一点z县的情况。

z县有多少人口?我不经意地问道,现在农村里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司机没有理睬我,或者根本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有点不甘心,又说:你们干吗把车厢隔开来呢?后面是用来装什么的?

司机继续开他的车,似乎他只对手中的方向盘感兴趣,外界的任何事情都无法调动他的情绪。一个陷入了冥想状态的司机,突然令我产生了一丝恐惧,未来的5个小时就这样在沉默和孤寂中度过吗?我甚至开始怀疑这辆古怪的客车是不是真的驶向z县,假如不是,他又将驶向何方呢?

我沮丧地坐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天空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但并不是一种健康、明朗的亮色,而是灰突突的、毫无生气的浅米色,令人想起奄奄一息的垂死者的额头。

无聊终于击溃了清醒的神志,在特洛伊号的颠簸中,我垂下了脑袋,闭上了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些不连贯的往事在胡乱的撞击中碎成了一片片的,美好的、丑陋的、优雅的、肮脏的、纯朴的、淫乱的……他们旋转着、飞翔着,自由自在地寻着自己的天堂。

特洛伊号车厢里扬起的灰尘一阵阵骚扰着我的鼻子,使我这个过敏性鼻炎患者终于忍无可忍。我开始不停地打喷嚏,一个赛过一个嘹亮,它们很快就引来了擦不尽的一把眼泪和两行鼻涕。窗外的天空也跟着瞎起哄般地打起响雷,刮起阴风。一场大雨不可避免即将到来。

我看了一眼装在口袋里的电子手表,估计行程已经过半,心情比刚上车那阵平静多了。

我清理着思路,打算重新打开话匣子,从司机嘴里得到点什么,脑子正开动着,特洛伊号却反而降下了速度,它迟迟疑疑地在柏油路面上滑行着,张望着,终于,它一侧身,驶向了一条碎石铺成的岔道,像一个找到背阴处的尿急者一样,急急地奔跑起来。

此刻,特洛伊号很明显地在驶向某个目的地,但它不可能是Z县,难道除了载客之外它还有其它任务么?我在这辆古怪的车上将扮演怎样一个角色呢?我被这些同样古怪的想法推得蠢蠢欲动,站起身伏在司机的靠背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被迅速碾过的碎石路面,我的下巴几乎搁在了司机的头顶,仿佛他的脑袋上长出了我的脑袋。

特洛伊号停在了一棵奇形怪状的大树下。这里好像是一个小村庄,很安静很抒情很空旷。

这是什么地方呵?我老三老四地拍了一下司机的肩头,问他。他正准备打开驾驶座旁车门的手停了下来,冲着我打起哑语。难怪他一直没有搭我的茬,原来竟是个哑巴。

哑巴司机指了指贴在车厢隔板上的一张纸,示意我去看一看,那是一张乘客须知,内容有四条:1.客车出发前,乘客不得擅自上车;2.客车出发后,乘客不许和司机讲话(以保证行车安全);3.客车在途中遭遇任何事情,乘客都有义务帮助司机共同解决;4.未到规定的站点(根据乘客的车票)乘客不得擅自下(离)车。最后还用大号黑体字加重一句:凡不能遵守以上规定的乘客,谢绝登车!

根据乘客须知,我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和哑巴司机一同下车,因为他遇到了事情,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哑巴司机下车后绕到了客车的尾部,需要交代一下的是,客车尾部经过改装后,变成了两扇对开的门。哑巴司机打开门,身手敏捷地跳上后半截车厢,然后向我招招手,我于是上前帮助他从车上卸下两只纸壳箱子(一只空,一只实)。哑巴司机交给我一只电声喇叭和一张写满文字的纸,他把自己不能完成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这对于我来说真是破天荒第一次,为了渲染气氛,我寻到一处高出平地的土坡子,站在顶上开始广播——

各位乡亲:大家好!现在请你们各自检查一下,你们家中的“光明牌”眼罩是否出现质量问题,如有质量问题,请及时交给我们,我们将严格按照质量三包的承诺为大家提供优质服务。

……

念完通告,村子里三三两两出现了人群,他们有的人拿着眼罩,有的人端着饭碗(正是吃早餐的时候),还有人捏着一卷报纸,一起涌到了特洛伊号周围。他们纷纷议论着,在装满眼罩的纸壳箱里挑来拣去,把手中认为有质量问题的眼罩丢在那只空纸壳箱里。哑巴司机站在纸壳箱面前帮助他们过数目,神情庄重而认真,像在履行一项神圣的使命。

一阵喧闹之间,天空忽然噼噼叭叭丢起了雨点,村民们嘻嘻哈哈笑着纷纷往回奔跑。哑巴司机始终坚守在岗位上,他用身体尽量遮住纸壳箱,为仅剩的一二个村民调换眼罩,脸上的雨水和欢乐交织在一起。当然,我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承受雨水的洗礼,谁叫我是一个遵守规则的公民的呢。

我开始对z县之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

按照处长的要求,我的任务是调查和眼罩相关的事件,而且是暗访。并不算太短的工作经验告诉我,只要能够拿到z县制假(眼罩)售假(眼罩)的证据,就算马到成功。

但是,天底下哪里会有制假售假者售后实行上门三包的呢?

比起哑巴司机冒雨为民服务的精神,我去z县见彭可可父亲的念头真是令人惭愧啊!

特洛伊号在暴雨中艰难行驶着,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沉重起来,不知道还会不会碰到什么事情。

一所学校进入了我的视线。从外表上看,这是一所规模不小的学校,特洛伊号的确是冲这儿来的,哑巴司机在漂亮的电动门外面使劲按着喇叭。电动门灵巧地打开了,汽车驶进了平坦整洁的校园,绕过一幢教学楼,我看到又一群教师模样的人,站在一座二层楼的楼下走廊上,向外张望着。他们看见了特洛伊号,立即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其中有两个教师撑起伞朝车子跑过来,还不停地向我们招手,示意车子开过去。哑巴司机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从随身带的公事包里抽出一张纸给我。纸上写着几句话——

z县眼罩销售分公司向唐皇镇中心小学双百分同学每人捐赠一副“光明牌”眼罩。

捐赠仪式是在二楼多功能厅举行的。仪式由中心小学教务主任主持,校长作了答谢词,三名优秀学生代表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走上前台,表达了他们盼望已久的心声。最后的赠送过程是在嘹亮的少先队队歌乐曲声中进行的,哑巴司机和每一位校领导热情拥抱,校领导们不停地向他表达着谢意。仪式结束后校领导竭力挽留我们共进午餐。

盛情难却,加上时间也到了中午,哑巴司机和我就没有坚决推辞。酒席安排在镇上的一家酒店里,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

我和哑巴司机一样一句话也没说: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帮赴宴的老师则干脆把我也当成了哑巴,只顾他们之间喝酒取笑,讨论一些评职称、加工资之类的话题。

哑巴司机喝了不少酒,这从他走出酒店趔趄的脚步上可以看出来,他醉态朦胧地和校长、老师逐一握手,乱七八糟地点着头。他是在我的扶持之下才勉强上了车,我担心他这个样子开车会出事,就指着乘客的座位建议他躺下来休息。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不同意我的建议,还是坐在了驾驶席上。特洛伊驶出了校园,刚开出不到200米远,车子就像扭秧歌似的左右晃动起来,我被吓坏了,立刻上去抓住哑巴司机的肩膀,示意他停车。

特洛伊号终于停在了路旁,它和哑巴司机一起进入了睡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哑巴司机竟然打起了呼噜,声音居然比正常人更加响亮,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哑巴睡觉,当然也是第一次听见一个哑巴打呼噜。它让我增加了对生活更多的认识:这个世界总是有令人不可捉摸的事发生。就像我现在,和一个喝醉的哑巴司机还有一辆古怪的客车,停在一个小镇的路边,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它至少是我的想象难以企及的一次生存境遇,在这种状态下,去z县完成某项任务实在就显得有点不足挂齿了。

但我毕竟是承接了任务,也就是说:我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把这副担子(任务)从肩上卸下来才能得到心理的平静。按照通常的做法,我们稽查人员外出调查工作,回去后必须写一份书面的调查报告,至于报告是否实现了预期的目的,那是无关紧要的,因为领导们由于工作太忙,根本就顾不上去看报告一眼,你就是交上了一份毫不相干的材料,它们也立即会被其它一些毫不相干的材料所淹没,所以你尽可以放心,只要交了一份材料,你就是一个尽心尽职的合格的公务员。

由于醉酒的缘故,哑巴司机的公事包搁在了我的座位上,我想这里面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开了。我发现里面有一叠材料,就抽出来一张,是印刷十分考究的“光明牌”眼罩产品说明书。说明书的底部印有省质量检测中心的批文号和省工商管理局核发的注册登记号。从说明书上留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判断出生产这个产品的总公司就设在我上班的省工商管理局隔壁的一幢16层大楼上。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如果说明书没有撒谎的话,我到Z县不就成了真正的谎言吗?我把一份说明书叠好了放进贴身的衬衫口袋里。

哑巴司机酒醒过来已经是下午3点钟,他表情急切地发动车子,打算把由于醉酒睡觉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车子一旦颠簸奔驰,开始轮到我迷糊了。我在座椅上缩成了一个团,仍然时不时颤动一下,我感到身上有点冷。但我很快就睡着了,遗忘了冷不冷这茬事儿。

特洛伊号急速行驶,不停地撕扯着从天空降落的雨,像一个不屈不挠的角斗士,浑身充满了搏杀的欲望;它同时还载着体重越来越轻的我,失去了方向感的我,满嘴胡言乱语的我,驶向了浩渺的时空。

当我被哑巴司机拍醒的时候,身体一下子加重了几百磅,仿佛从轻歌曼舞的天堂一头栽到了潮湿阴暗的地狱。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他让眼屎糊得很结实),但我搬不动身体,我的力气像一滩水似的流走了。我试着哼哼了两声,嗓子是嘶哑的,发不出连贯的声音。这是童年时代曾经有过的体验。我知道——

我正在发烧。

我因此咧开嘴笑了,向哑巴司机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但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哨声,似曾相识的声音,令我精神为之一振。紧接着,我从刚刚降到视线部位的车窗里看到了那个检票员。我的视线笨拙地移动着……这里哪是z县啊,我又回到了熟悉的省城。特洛伊号和我,究竟是谁做了一场梦呢?

感谢检票员坚定不移地吹着手中的哨子——凄厉的声音激活了我濒于麻痹的中枢神经。我终于站起了身子,步履艰辛地走下了古怪的客车。

雨已经停了,清新的空气和我的身子一样松软,它们像柔软无骨的手轻抚着我火热的脸膛,我像孩子似的,喷出口中苦涩的热气,不停地向外喷着。我只顾着玩耍,差一点撞着站在特洛伊号屁股后面的一个姑娘。我在她面前扭了一下身子,做着夸张的避让动作,但她根本没有理我,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现我。我回过身来打量她,这不是我的女朋友彭可可吗?

她在这儿干吗?

她正在指挥几个跛足人向车厢里装运货物,她镇定自若地查点着车上纸壳箱的数目,不时抬腕看一下我送给她的那只欧米茄女表。

我喊了她一声,但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我拍了一下胸口,打算把叫她的声音拍出来,却意外地呕吐起来。我的呕吐引起两名车站工作人员的警觉,他们立即上来驱赶我。他们使用的方式不由我争辩,一人架着我一条胳膊,飞快地将我拎出了车站,任凭我两腿乱蹬也无济于事。

特洛伊号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彭可可模糊的影子渐渐散乱了,车站的报时钟再一次敲响了五下。它宣告了我使命的结束。

为了防止干扰,我把电话线摘掉,在家躺了两天,奇怪的是,这两天我的心情异常平静,丝毫没有了几天前的烦恼,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处在一种松弛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悠闲状态。我一下子就切断了与彭可可纠缠不清的感情瓜葛,闭塞的精神通道一旦打通,真可谓登高望远神清气爽啊!

这就使我的病好了一半。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去上班,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的任务完成的太快;有时候,速度并不能表示你的工作效率,反而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至于猜疑的方向那可真是数不胜数,千奇百怪,令人拍案叫绝。再说:我还有一份报告要写,总得好好理一理思路吧。

我找出那张“光明牌”眼罩说明书认真研究起来:究竟是哪些内容能够引起领导们的重视呢?

一份打印整齐的报告放在了处长案头,“光明牌”眼罩说明书作为报告的附录夹在了后面。我对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处长说:您看看,没事的话我去电脑室弄弄。我双手划动了一下,没好意思说出“游戏”两个字。处长有力地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自信的光芒。

下面是调查报告的内容摘要——

经查“光明牌”眼罩的生产厂家具有工商部门核发的经营执照,具有质量监测部门核发的质量检验合格证,在产品的生产、销售及经营上无不法行为存在。是否有其它厂家仿制其产品,目前尚无确凿证据。根据目前某些不法厂商针对名牌产品制假售假猖獗的现象,估计“光明牌”眼罩极有可能遭到仿制。因此希望领导加大在这方面人力物力的投入,以确保合法经营者的利益和消费者的正当权益……

作为附录的“光明牌”眼罩说明书内容十分详尽,在此仅作简要概括。

广告语:1.黑暗是光明的良药,没有黑暗,人们哪里会知道光明的可贵呢!2.黑暗使人头脑清醒,使人获得智慧。3.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够秉烛前进,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懂得前进的意义。4.人生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冲破黎明前的黑暗。5.黑暗黑暗,不在黑暗中死亡,就在黑暗中爆发。6.不戴上“光明牌”眼罩怎么会明白什么是黑暗呢,不明白什么是黑暗怎么去寻找光明呢。

“光明牌”眼罩最适宜人群:儿童、知识分子、驾驶员、画家、教师和科技工作者。

使用效果:工作或学习前配戴10分钟,有健目护脑之功效;配戴15分钟,视觉清晰度比日常提高百分之二十;配戴30分钟,能(使肉眼)觉察物体细微之极限;配戴6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