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光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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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光奏鸣曲(3)

作为一项城市美化工程,我居住的小区附近新建了一座市民广场,供人们茶余饭后散步聊天。广场上分片种植着草皮和各式花木,显得一派生机盎然,这种场所到了晚间是情侣们最乐意光顾的地方。广场的建设者们具有远见地在花草之间随意安置了不少制作简易的长椅。

这里原先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开阔地,终年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夏天一到,腐烂的瓜皮果壳便如同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花花绿绿地覆盖了一大片。行人走到这里总要加快步伐,骑车子的人则猛蹬几下踏板,以逃避阵阵难闻的气味。

现在好了。垃圾场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座花园,成了吸引人驻足流连的好去处。至少我是这样,只要天气适宜,晚饭后总要到那里晃上一圈,放松放松身体,解除工作一天带来的疲乏。除此之外,我还有那么点暗暗的期待,也许说不准哪天我会在这里遇上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呢?我的生活过于平淡无奇了,几乎是死水一潭。因此,广场的小憩渐渐成了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而对广场人群的观察自然而然是一项必不可少工作。

有个小伙子连续好几天孤独地坐在一张长椅上,他所处的位置恰好被浓密的树阴遮敝着,灯光照不进去,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出一个轮廓,模糊不清。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木雕似的,引起了我的几分好奇。他每天来得很早,等我到了他已经坐在那儿了,却迟迟不肯离去,好像他一整天没挪过地方似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为了掌握主动,第二天我去得更早,抢先坐在了那里。天色还早,我很沉稳地看着报纸。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小伙子果真出现了,我装着没发现他,仍然在看报纸。小伙子犹豫了片刻,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和我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我侧过脸用通常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继续看报纸,我决定不率先向他发问,严格说来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搭腔。

天渐渐地黑下来,我已经无法再装模作样地看报纸了。我咳嗽了几声,粗鲁地吐了口痰,开始抽烟;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水墨画似的天空,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居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声音太响了,有一半像叫。小伙子微微侧过身子,面朝着我;我弯下身躯,用两只手撑住脑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对方。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几乎失望,打算撇开他一走了之的时候,小伙子的嗓子里突然发出了响动,类似讲话前的清咳。我的手微微一颤,报纸哗啦掉在了地上。小伙子的话头好像遭到惊吓似地缩了回去,我有点生气地踢了一脚报纸,报纸被踢了一个大洞,套在我的脚脖子上;我就让报纸套在那儿,没去动它,脸却转向了小伙子。我急不可待地等着他讲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广场闪烁的灯光映衬下,我总算看清了对方,毕竟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相距不过50公分。这是一张瘦削、英俊的脸,眼窝凹陷,眼神忧郁。我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小伙子终于开口了,很短促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什么?”我有点恍惚,不知道他问话的真实含意是什么。

“我是说:我,我在等……一个姑娘……”小伙子有点结巴,脸上使劲挤出一点笑容,朴实而略显尴尬,停了一会他继续说道,“你没有看见一个姑娘来过这儿么?”

我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他真的是在等一个姑娘吗?

“好像有一个人从这儿走过,”我莫名其妙地撒了句谎,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我也没有太注意……”

小伙子的身体有力地弹动了一下,很快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是不是穿一件藕色的连衣裙?”小伙子几乎要扑到我身上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往后仰了仰身体,头自然地抬了起来,望着半空,表情很像在思考某个问题,我看见一弯浅浅的月亮挂在半空,像嘲笑着的一张嘴,紧紧地闭着,不露半点气息。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对着遥远的月亮说了一句。

小伙子向前猛地一扑,抓住了我衬衫的衣襟,两只骨头支棱的手顶住我的胸口。他的口气却是低三下四的恳求,他说——

“你刚刚不是说看见她了吗?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我求求你了。”

“你先把手放开。”我的口气很不客气,火窜窜的。

小伙子的手应声松软了下来,手上的骨头变成一滩泥似的,从我的身上坠落下去。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厉声问道,把自己刚才受到的惊吓给压住。“你在这里到底要等谁?”

小伙子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他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我的严厉毫无作用,显得很滑稽。对着他黑乎乎的背后,我在琢磨接下去该问些什么,只好抬起头来继续看月亮。

月亮很清丽,也很高傲;她关心不上我正面对的这点破事,从她那里不要说答案,连点灵感都得不到。

我不得不改变了语气。

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那个姑娘怎么啦?她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小伙子仍然不着声,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悲伤的缘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

“我也在等一个姑娘呢,”我用轻松的口吻说:“夏天快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说完了我才发觉,我有点轻浮。

小伙子背对着我淡淡地说:“你用不着安慰我。”

我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失恋了?被姑娘抛弃了?”我问得很愚蠢。

小伙子过了半天才回答,“不是。”

“哪?”我支支吾吾地问不出话来。

就在我不得要领的当口,小伙子突然站了起来,迈动起步子,同时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立即站起来跟上了他。

小伙子走到了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下,站定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股激动的光,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我告诉你吧,”小伙子一只手撑住粗大的树干说:“去年这时候,这儿还是一片废墟,哪,就在这颗树下,我强奸过一个女孩。”

“什么?”我这一惊非同小可。

“你别紧张,”小伙子说:“也说不上强奸,她当时也是愿意的,但是我后来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你们俩认识?”我稍稍缓了口气。

“嗯。”小伙子应了声。

“那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伙子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从树干上收回手臂,两只手轻轻拍了啪,然后转身飞一般地跑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在我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舒了口气,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今晚月色不错啊。”

在这个夏天,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小伙子,也没有发现过穿藕色连衣裙的姑娘。我时常独自长时间坐在那张长椅上,回想青年时代做过的一些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