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门,我觉得那条山谷,物产丰富,地势很好,而且靠近河水和树林,不怕暴风雨的袭击。而我原来所选的住处,实在是全岛最坏的地方。我打算在那边找一个和我现在的住处同样安全的地方。但我又想,如果我把自己关闭在那儿的山岗、森林之中,那就等于把自己禁锢起来,要是海边发生了什么有利于我脱险的事情,就永远不得知道了。所以,我是千万不能搬家的。但是我非常热爱那片地方,虽然我决定不搬家,我还是花功夫在那儿建了我前边已经说过的新家。
这时,已经是8月3日。我在树上晒的两百挂葡萄,已经很干。我把它们收下来,运回了我的城堡。从8月中旬起,到10月中旬,是这儿的雨季,差不多天天下雨,有时雨下得很大,使我寸步难移。这个雨季里,我的家庭成员大大地增加了。我曾因为失掉了一只猫而着急。不料到了8月底,它忽然回来了,还意外地带回了三只小猫来。我很奇怪,在这个岛上,我只看见过野猫,我的猫又都是母猫,而现在生的这些小猫却完全是家猫。后来,这三只小猫越生越多,我不得不把它们当作害虫予以扑杀和驱赶。大雨下个不停,我的粮食渐渐缺乏,我不得不冒险出去了两次,打死了一只山羊,捉到了一只老鳖。我的早餐是一串葡萄干,中餐吃一块烤羊肉或烤鳖肉,晚餐吃两三个鳖蛋。
眨眼到了9月30日。这是我来到绝望岛这个不幸事件的一周年纪念日。我把柱子上的刻痕算了一下,发现我已经来到这儿365天了。我把这一天定为斋戒日,中早到晚,我不吃不喝,只是在心里忏悔我的罪孽。直到太阳落山,我才吃几块饼干,一把葡萄干,然后上床睡觉。
我已经摸清了雨季和旱季的规律,并且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雨季一过,我以为到了播种的季节,就把我收藏的一点大麦和稻子的种子播了下去。谁知从这时一连几个月没有下雨,种子一颗也没有长出来。多亏我多了个心眼儿,播种的时候,留了三分之一的种子。于是我另找了一块阴湿的土地,在2月间把它播了下去,有了三四月间的雨水,不久就长出了禾苗。到了收获季节,我差不多有了半斗的收成。更重要的是,这次经验,使我知道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收获,并且知道我每年可以收种两次。
不久以后,我的墨水就要用完了,我只好更节约地使用,只把最重要的事情记下来,不再天天写日记了。但是,我把岛上的季节变化还是记了下来。二月半到四月半,是多雨的季节,太阳在赤道上;四月半以后,到八月半,是干旱季节,太阳在赤道北边;八月半到十月半,又是多雨季节,太阳在赤道上;十月半到二月半,又是干旱季节,太阳在赤道南边。当然,雨季的长短,有时随着风向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有了这个季节变化表,在雨季,我就把吃的预备齐全,尽可能的坐在家里不出门。在旱季里,我就晒了许多藤条,到了雨季,我就坐在家里把它们编成藤条筐子,好用来装粮食和食物。
我还继续我的旅程,带了枪、斧子和狗,还有火药、子弹、饼干和葡萄干。我穿越我的茅舍所在的山谷,缓步前进。我觉得我现在立足的在一边,比我住的那一边实在好多了。我看见了许多鹦鹉,经过不少麻烦,费了不少周折,我用棍子打下了一只鹦鹉,把它带回家里。后来我终于教得它亲热地叫起了我的名字:“鲁滨孙!鲁滨孙!”
这次旅行,使我十分开心。我走到了海的那一边,这儿有无数的鳖。然而在我住的那一边,一年当中,我才找到了三只。这儿的飞鸟也比那边多。相比之下,我明白我所住的那边,是全岛最坏的地方了。但我仍然无意搬家。因为我已经在那儿住习惯了,来到这儿,对我是旅行而不是在家里。最使我激动的,是我从这儿登上一座山峰的时候,正遇上天气晴朗,我靠望远镜四处瞧望,竟然发现这个小岛的另一边,有一边陆地。只是中间的大海波涛汹涌,我无法过去。这一次,我总是一边走一边做了各种记号。原来我打算不从原路返回,可是山谷里有雾,有时连太阳也看不见,我只能气急败坏地乱走。没办法,我只有照着我做的记号返回去。
在回来的路上,我袭击了一只小山羊,我又及时地把它从狗嘴里救了下来。我经常想弄到几只小山羊,把它们驯养、繁殖,供我作食品。现在我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了。我把鹦鹉和小山羊带回家去,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它们终于成了我的家禽和家畜,再也离不开我了。
秋分的雨季又来临以后,我还像以前一样,很严肃地度过了9月30日这一天。这是我登陆的纪念日。我来到这个岛上已经两年了。我现在觉得,我的生活尽管非常不幸,比起我过去那种罪恶的、可诅咒的、可憎的生活来,还是幸福多了。我现在也完全改变了对于忧愁和欢乐的看法。我的性情也完全发生了变化。以前,当我到处打猎或勘察的时候,一想到我的处境,我的灵魂就会突然痛苦起来,一想到我被困在这些树木、山谷、沙漠之间,一想到自己像一个囚犯,被囚禁在重重海洋之中,被囚禁在没有人烟的荒岛上,没有出头之日,我就忧心如焚。即使在我最安宁的时候,这种念头也会像暴风雨一样,向我袭来,使我扭扯我的双手,像小孩一样大哭起来。有时我正在工作,这种念头会突然袭来,使我立刻呆坐着,长吁短叹,一两个小时都不眨眼。可是现在,我开始用新的思想来锻炼我自己。我便觉得我处在这种被抛弃的环境里,虽然孤零零的,但可能比处在世界上任何别的环境里还要幸福。我应当感谢命运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
可是,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震动一下,对自己大声说道:“你怎么可以做一个伪君子呢?你怎么可以对你的处境表示感谢呢?”于是我就不再开口。事实上,我不能说应当庆幸命运把我带到这里,却要感谢这种生活的折磨,使我能反省过去的罪过,认识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
在这种心情中,我开始了来绝望岛第三年的生活。尽管我仍然很勤奋,但由于中午太阳就晒到了头顶上,天气太热而无法出门。我就把早晨的三个小时用来工作,把晚上的四个小时待着枪出外。由于缺乏工具,本来很容易的活路,叫我却干的十分吃力,十分费时。但我还是把我要做的事情做得很好。到了11月和12月之间,我期待着大麦和稻子的收成。我曾在旱季播种,把种子全都糟蹋了。这次我把我仅有的半斗种子全都播种了下去,看来大有希望。不料我发现了几种敌人,使我几乎无法应付。首先是那些山羊和野兔,尝到了禾苗的甜味,日夜伏在里面吃个不停,使禾苗无法长出茎子。我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才作人了一个篱笆把它围起来。白天,我打死了几只野兔,夜里,我用狗去看守它。我把狗拴在门外的木桩上,让它在那里一直吠到天亮。不久,这些敌人便离开了这个地方。我的庄稼长得很好,很快就成熟起来。谁知穗子一出,鸟类又来危害它们。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多得数不清,把我的一点庄稼团团围住。我立刻用枪向它们开火,使它们腾空而起。我一走开,它们便又落了下去。我气急了,就装着要走开的样子,等它们快要落下的时候,突然回身开枪,一下子打死了六只鸟儿。我打它们拣起来,吊着示众,这个惩治盗贼的办法不错,吓得别的鸟儿再也不来了。到了12月底,我用筐子收回了我的庄稼,用手一点一点地搓,一共搓了大约有两斗稻谷,两斗大麦。可以有面包吃了,我多么高兴呀!
然而要把粮食晒、筛、磨粉、烤制,变成面包,需要多少奇奇怪怪的烦琐手续呀!我用了六个月的时间,用运了我的全部精力和心血,制造加工粮食的各种工具和器皿。我找到了陶土,想做一些钵子、罐子,把它们放到太阳下晒干,晒得坚硬而结实,经得起使用。我调和好陶泥,做了许多钵罐,谁知它吃不住本身的重量,不是凸出来,就是凹进去,变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被太阳晒得爆裂了,有的在挪动的时候破碎了。我差不多费了两个月的功夫,才做成了两只样子非常难看的的瓦器,简直没法叫它做缸。晒干后,再小心地把它们搬在藤条做的筐子里,四周塞满大麦皮。我想在里边装我的粮食和以后磨出来的面粉。
我又做出了一些小型器皿,像小水罐、小瓦锅之类。我想起了人类用火烧制陶器的方法,把三只大泥锅和三个水罐一个搭一个地堆起来,四面架上木柴,木柴底下放上一堆炭火,然后从四面和顶上点起火来。一直烧到泥陶红透为止,继续让它们保留了一夜的火力。第二早,我便烧出了三只很好的瓦锅和两只瓦罐。其中一只由于沙土烧熔了,有了一层很好看的釉子。我等不及瓦锅完全冷透,就往里倒进水去,煮了一碗羊肉汤。我终于能煮汤吃了,从此不再缺陶器用了,我的高兴真是无可比拟。
接下来,我开始做可以舂粮食的石臼。然而这个岛上尽是砂石,找不到一块坚硬的石料来。我只好用一块硬木头,用斧子把四周砍得圆圆的,又靠斧子和火力在中间做了一个圆圆的坑。再用铁树做了个又大又重的杵。这样,我可以用它把我的粮食捣成面粉来做面包了。至于筛面粉的筛子,我想起了我从船上弄下来的衣服里有几条棉布和羽毛纱制成的围巾。我拿出来,做了三面很小的筛子,将就着用了好几年。我虽然没有发酵粉,但我砌成了一个很好的炉子,用炭火把我的大麦面烘烤得非常好吃。我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刮刮叫的面包师了。
我在岛上第三年的大部分时间,被这些事情占去了。当然,我还要料理我的庄稼。这一年,我的大麦和稻子,大约各收了两石多,可以充分地供我做面包吃了。
我一面做着这一切,一面教鹦鹉学说话。我给它起名“波儿”,首先教它学会叫自己的名字。它一会儿叫“鲁滨孙”,一会儿叫“波儿”,给了我孤独的生活许多乐趣。
衣服、帽子、雨伞和小木船
我曾经在岛上旅行的时候,在岛的那一头看到过一片陆地。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到那里登陆的念头。我想,只要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就一定能够找到逃生的办法,而没有想到那儿也许住着吃人的野人。我还想起和我一起逃离西非的小仆人,以及载着我们航行了一千多里的长艇。然而怀念也是无用。我也想去看看我们遇难时被风暴打上岸来的那条小艇。它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在一个高高的砂石堆上,底儿朝天,四周没水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把它反过来的,就像我无法搬动这座小岛一样。如果我能搬动它,我就能够修复它,乘它去航海。
最后,我想到可以用一棵大树做成一个独木舟。然而即使我能做成一条独木船,又怎样把它弄下水呢?但我做独木船的时候,却没有想这个问题,全部心思都集中到坐小船去航海的事情上了。于是我像一个傻瓜一样,以为只要把船做成了,就会想出办法来解决它。我着迷地进行着工作,砍倒了一棵很大的杉树,花了三个星期的功夫,砍去了它的根部,又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砍去了它的树冠。然后我花了四个星期的劳动,把它刮成了船的外形。把它里边挖空,就更不容易了,我整整花了三个月的功夫。因为我不仅要用凿子一点点地把它凿空,还常常用火来烧。几乎半年过去了,我才造成了一条像样的独木船。它真够大的了,里边不但可以容纳二十多个人,还可以把我所有的东西装进去。我对它可以说满意极了。
然而怎么使它下水,我却毫无良方了。船在离水近百米的地方。从那里到河边是一个向上的斜坡。我决定把地面掘成一个向下的斜坡,好让船容易滑到河里去。为了这项工程,我吃的苦头几乎比造船更多。干完这个工程之后,我却没法推动这只独木船。就像我没法翻转那条小艇一样。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全失败了,我只好决定开一条运河,把水引到船底下来。我要动手完成这个工程的时候,按照运河的宽度、深度,我计算了一下,让我一个人来挖出这些沙土并把它移开,没黑没明地干,至少也得干10年到12年。尽管我多么不甘心,我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我终于明白了一条真理:做任何事情,必须有切实可行的目标,正确估量自己的力量,克服盲目性。否则,一切努力都将以失败而告终,而且会让人觉得愚蠢、可笑。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期间,我度过了来绝望岛第四年的生活。其实,这儿并没有使我绝望。但我对于事物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了。我觉得世界对我是十分遥远的东西,我对它没有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人生的虚荣。这儿的一切属于我,我是这块土地的国王,我可以生产更多的粮食,但没有必要;我有无尽的山羊和鱼鳖,但只能吃很少的部分;我有足够的葡萄,可以制酒、晒葡萄干,但只够我享用就行了……岛上的一切财富,我已经没有丝毫的贪欲。我的那一包钱币,不管是金、是银,对我一点点价值也没有了。我愿把它全部拿出来,换一只烟斗,换一瓶墨水,换一只手磨……但都不可能。于是我身心平静,无忧无虑。而人类的痛苦,是因为许多人对生活的欲望太无穷尽了,太贪得无厌了。
当然,对于在人类社会上生活的人来说,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我却是求之不得的。比如说墨水,由于不断地孱水,已经淡得写不出痕迹,我不再能写日记了。我细细地翻看我以前记的日记,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就是我在船上被海盗掠去的日子,与我从家里逃出去冒险的日子,是同一天,都是9月1日;而我落难到这个荒岛的日子,与我出生的日子,是同一天,都是9月30日。因此我的孤寂的生活和我罪恶的生活,是在同一个日子开始的。
我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了。这儿的天气很热,几乎用不着穿衣服,然而我总不能也不愿光着屁股生活呀!尽管我只有一个人,但我却不是野人。当然,还有一个不能赤身露体的原因,是这儿的太阳太热、太毒了,不着衣服,身上会晒得起泡、掉皮,没有帽子,头会被晒得疼痛难忍。不得已,我就用手边的那些烂衣物,先勉强做成了两三件背心,两三条短裤。我打死了的动物,都是把皮子保存起来的。但它们晒的太干、太硬了,根本没法使用。我就先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顶帽子,可以为我遮阳遮雨。我又用这些皮子做了一套衣服。衣服十分宽大,既能挡热也能挡寒。我的所有衣服,不管原来做的背心、短裤,还是后来做的皮衣、皮帽,无论样子和做工,都糟糕透了。
接着,我吃了不少苦头,费了许多功夫,还为自己做了一把雨伞。伞这东西,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是十分需要的。我常常要出门去岛上旅游和考察,对它就更是离不了了。但做一把伞,能把它合下来很困难。做坏了几把,才勉强做成了一把可以撑开、可以合上的伞。不过我说的能合上,只是把它卷去来夹在膈肢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