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中天返回时,经过那个土房子,发现那些黑羊已经不见了,似乎都钻进了那只黑洞洞的独眼里。他不敢再打量它,迅速开了过去。
他又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保安也说: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当时,蒋中天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问:"你经常在这里巡逻,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吗?"那个保安盯着蒋中天的眼睛,冷冷地说:"我只觉得你有些不对头。"这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他把车停下来,朝另一条路的尽头望去,一片灰茫茫。
他忽然想:顺着这条公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
电话响了。
是文馨打来的,她问:"你在哪儿?""我在外面,正要回家。"现在,他不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行踪。
"你在哪儿?"他问她。
"我想到你那里去。"蒋中天担心梁三丽回来,和她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有事吗?""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好吧,我们约个地方。""你那里……有人?""没有啊。""那我还是去你那里吧,在外面说不方便。""好吧,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硬着头皮说。他想,梁三丽不会回来这么早。
"你的门牌号是多少?""A座三单元一层B室。""待会儿见。""待会儿见。"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
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
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
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里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
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
蒋中天蓦然意识到,眼前的文馨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
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好像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对呀。""不瞒你说,刚才我开着车专门又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太奇怪了。""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续朝前开……""最后你看到了什么?""当然是靠山别墅,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半天。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在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我彻底糊涂了!""我不糊涂。""那是怎么回事?""我说出来,你别……害怕。""你说呀。"文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个鬼屋!""鬼屋?""或者说,是个幻影儿……"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正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在的歧途引到那个鬼屋去……""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见了两条?""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那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脸,有没有灭顶之灾?"蒋中天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文馨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颤颤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存在。""那,那我怎么办?"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
竟然是洪原!
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
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
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
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
以牙还牙。
文馨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抬起头,神态一下变得十分平静。
"你跑了之后,洪原三番五次来找我的麻烦,到电视台,到家里,有两次他还开车在我下班的路上堵我……"说到这里,文馨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蒋中天低下头去。
过去,洪原曾经为了保护文馨和李作文决斗,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反过来拦截文馨……
"有一次,我和单位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他带着两个人走过来,强行坐在我们那张桌上,掏出一把刀子,一下下在胳膊上划口子,哗哗直淌血。我那个同事吓坏了,一句话都不敢说。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讨债。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蒋中天欠你的,你找他去,干吗总欺负一个女人?他说,我找不到他,必须你来跟我了结。我知道,他不可能放过我,就跟他走了……"蒋中天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头越垂越低。
"那天,他把我强奸了。可是,他并没有放过我,接着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说到这里,文馨耸动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
蒋中天垂着头递给她一块纸巾。
她没有接,又说:"后来,他逼着我搬到了他那里,和他同居在一起。他却经常深更半夜不回来,在外面嫖女人。前不久,他给我买了那栋别墅。好像有什么预兆似的,他把钥匙交给我的那天,对我说,我要出一趟差,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来,你一个人要好好生活,我一定会回来的……"蒋中天一下就抬起了头。
"就在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翻车摔死的消息。"这时候,门"哗啦"响了一下。
两个人都惊恐地转头看去,梁三丽走了进来。
她看见了文馨,愣住了。
文馨也愣住了。她看了看梁三丽,又看了看蒋中天。
"噢,我介绍一下,这是文馨,我的老同学;这是梁三丽,是我的朋友。"文馨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淡淡地笑了笑,对梁三丽说:"你好。"梁三丽站在门口,并没有朝里走,她上下打量着文馨,眼神里充满了明显的敌意。
"呀,我是不是回来早了?"蒋中天有些不耐烦地说:"快进来吧,别阴阳怪气的。"文馨站起来,说:"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太晚了。"说着,她拿起白色挎包就朝外走:"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蒋中天一把拉住她,说:"你不要急着走。"文馨一下推开他的手,说:"我还有事。""再坐一会儿吧,我不介意的。"梁三丽一边说一边闪开身。
文馨没有接话,径直走了出去。
蒋中天生气地看了梁三丽一眼,追了出去。
梁三丽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蒋中天出了单元门,低声说:"这个女人一直纠缠我,从哈市一直追到这儿。"文馨放慢脚步,轻轻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你回去吧。"蒋中天再次拉住她,说:"我们一起去一趟靠山别墅。"文馨愣了愣:"现在?""现在。"文馨转头朝蒋中天的窗子看了一眼。
蒋中天说:"你不用管她。"文馨低头想了想,说:"我有点怕……"蒋中天说:"有我在,你怕什么?"文馨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不过,你得回去跟她打个招呼。""不用。""不,你必须跟她说一声,不然,你就这样跟我走了,算怎么回事呢?""那好吧。"蒋中天就回了屋,告诉梁三丽他要跟文馨去一趟靠山别墅。
梁三丽冷笑了一下,说:"我看你是回不来了。"蒋中天根本想不到,梁三丽这句话真的应验了。他没有理睬她,转身出了门。
他走出公寓,跟文馨一起上了她的车。那是一辆白色捷达车。
文馨驾车,蒋中天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他们驶出了密云公寓之后,蒋中天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说:"洪原为什么一直没有报案呢?""我也不明白。"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正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仍然没有见到一辆过往的车。
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
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现在,他是不是还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两旁?
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前面!"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哪!"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这条公路。
蒋中天收回了手,呆住了。
文馨一边气呼呼地驾驶一边大叫:"左边是深沟!是荒草!你不要命啦?"蒋中天傻傻地看了看她,忽然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双"外客"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的男人的眼睛,它躲在文馨的眼睛后,苶苶地看着他。
因此,他在文馨的脸上看到了点点滴滴若隐若现的男相!
他被震慑住了,呆呆地说:"好吧,文馨,我跟你走。"说来也怪,这节骨眼,那个弯弯的月亮竟然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他们越朝前行驶越黑暗。
终于,文馨说:"你看见了吗?快到啦!"蒋中天一直看着前方,前方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继续盯着前面。
文馨转了转方向盘,车就拐上了一条土路。这条土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伸向远方。路旁长着深深的荒草。
"文馨……"蒋中天叫了她一声。他的声音在颤抖。
"嗯?""咱们回去吧?""眼看就到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她没有一点调转车头的意思。
"到底还有多远?""前面就是呀,你没看见?"前面是一片荒野。
蒋中天知道,文馨不可能听他的了。她已经不是文馨。
车拐来拐去,好像在寻找停车位,终于停下来。
蒋中天转着脑袋朝外面看了看,四周的荒草有了高低起伏。
文馨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小声说:"不论怎样,我都想把这个别墅卖掉,哪怕半价。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来,我死活是不敢回来的。"下车之前,她顺手拔下了钥匙。这个动作被蒋中天看在了眼里,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过身说:"中天,你下车呀!"蒋中天抖抖地打开车门,也下来了。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
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发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
这是一片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者,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
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像命运:"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荒草。
看来,它是一座新坟。
不过,它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做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
文馨在坟前停下来,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
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洪原之墓。
"你进呀!"文馨催促他。
蒋中天嘶哑地喊了一句:"文馨,快跟我跑啊!"然后,他转过身就要跑,却撞在了一个高大的身体上。
他惊叫着后退一步,看到了一张贴满创可贴的脸,这张脸在月光下微微地笑着!
他的魂儿像水分一样迅速蒸发,袅袅地消散在阴森的夜空中。
他从死而复活的洪原身旁冲过去,发疯地朝前狂奔。
洪原像麻雀一样一下下地跳着,直僵僵地追上来。
蒋中天已经不知道路在哪里了,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跑,一边号啕大哭。在这荒郊野外,那哭声显得恐怖而凄凉。
洪原追到土道前,一下就不动了。那条土道好像是一个什么分界。
而蒋中天还是朝前跑。
他的魂儿早已经蒸发光了。
现在,他只剩下了骨肉,毛发,指甲。
一堆骨肉、毛发、指甲在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