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懒得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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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图章

所有的人都支持我离婚。就这样,我迅速接受了现实,收拾东西,带着大饼离开,故事结束了。

“可是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有决心从银行辞职。”阿飞准备埋单了,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真天真,虽然所有人都看到我在用一种懒散、漫不经心、自暴自弃的态度在工作,但家里人都不会同意我辞职的,所有人一生追求安稳平静的生活,所以我也必须这样。再生一个孩子,就可以等退休了。”

“离开银行的过程很简单,猥琐前夫决定花一笔钱去香港旅游。金融从业人员出入境需要上级部门敲几个图章,那个炎炎夏日,我需要请两个半天的假顶着烈日分别去办这些事情,如果倒霉正好碰到领导不在,那得再请一次假,再做一次烈日下的日光浴。

“于是我跑进刻章复印兼卖文具的小店,付了五十块钱,搞定一个写有分行人事处字样的图章。我没见过那章子,不知道字体,不知道字间距,漏洞百出,只有傻瓜才以为出入境管理局会不核对章子的形状。很不幸,我傻了一回。

“在猥琐前夫港澳通行证办下来的同时,我的仍处于审核中。他每天打一个查询电话,说:‘奇怪,你的怎么还没下来?’

“我想也许是图章出了问题,但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这段时间,尤海波没什么新的任务委派给我,我整天双手插裤子口袋晃来晃去,甚至觉得光拿工资不干活的日子还挺惬意。

“又过了一个月,区分局找我谈话。”

“结果进局子了?哈哈哈……”阿飞又开始笑得前俯后仰,“这个叫萝卜章,以前人用萝卜刻。早知道你也该买萝卜自己刻,反正都要露馅,不如省点钱。”

我狠狠地白阿飞一眼,扔了一根筷子过去,目标是他的眼睛。他身子一歪,躲了过去。

“你继续说,继续说。”

“胖警官和我坐在小屋子里,一人一张凳子,我低着头。

“‘知道吗,我们可以直接把你带进去拘留的。’

“我继续低着头,就像高中数学老师时光穿越回到了我的面前。

“‘是的,是的,这样做是非常不对的。我坦白,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把作案动机、企图、原因、起因、经过,以及作案时心不跳、脸不红、神不慌都说了出来,我没害人,没害人的动机,也没有盗窃国家财产的意图,所以真没意识到严重性。

“‘我们把你的经济状况都查了,好在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没有大笔现金进出,没有不符合你这个年纪的不动产。’

“‘是是是,我没这么大胆子搞银行的钱,也没这个能力。’我想要不要挤几滴眼泪水出来,最终没有,因为似乎没什么能让我伤心得掉泪的。搞银行的钱,那是领导的特权,小职员哪怕动一毛钱,都能查出来,领导就不同了,贷款给关系人的公司,那公司最后走破产程序,银行的钱就不用还了,至于钱去哪里,多少有些进私人腰包,领导和关系人,大家心知肚明。

“‘拘留所那种地方,你进去可就完了,那地方妓女、杀人嫌疑犯都有,再说对你今后的人生影响会很大。’警官基本都有用眼神杀死人的能力,他一边说,一边用杀人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继续用头顶心去抵抗那个眼神。

“哦,天呢,进拘留所。真进去的话,恐怕会遂很多人的心意,我猜,包括老处女和那些给我打最低分的同事们。银行这个地方,人人打心眼儿里喜欢看到别人出事,幸灾乐祸是他们释放自己内心阴暗、恐惧不安的一剂强心药,就像没胆子杀人的人,会去看血腥的暴力电影一样。老处女肯定会跑去和尤海波说:‘看看我当初都跟你说过什么。’

“‘刻萝卜章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关键看你认错的态度了。你先写一份检查书给我,至于结果如何,目前我不保证,如果你们银行认为很严重,判刑也不是不可能。’

“这句话真心吓到我了。我抬起眼睛,看了警官一眼,他目光如炬,火红的火焰顷刻间把我微小略带求情的眼光烧成灰烬。

“我要失业了。出了分局的门,惆怅彷徨得像原野上被狼群驱逐的小狼,从此需要自生自灭。不过与此同时,我感觉自由就要来了,这个秋天的落叶轻盈而调皮,虽然做了不那么体面的事情,但心情沉不下来,而所有人都认为你必须把心情沉下来。

“‘你总得装点样子给别人看看,别忘了最终处理结果还没出来。’爸爸妈妈一筹莫展。他们是良民,谨小慎微,很担心发生被人请吃咖啡之类的事情。

“‘行吧。’我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写几份认识深刻的检讨书,从政治高度到业务深度,从人生理想到失足后歇斯底里的反省,全部要在薄薄的两张纸上反映出来。要让领导看到,他们曾是苦口婆心教育一个年轻人在工作岗位上成为新时代有前途、有理想、有抱负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没想到年轻人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既浪费了领导对本人的期望,也亲手扼杀了自己如花的大好前程。

“尤海波一如往常和下属谈话的姿态,坐在会议桌那头,我坐在他对面,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他吞云吐雾,目光炯炯,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种犀利,仿佛我不是在为刻公章这件事情接受质问,而是为了追究私下看到他在办公室脱袜子剪脚指甲的事情。桌上放着我的检讨书,旁边有另外一个同事做会议纪要。

“我好像能听见他手腕上手表的‘嘀嗒’声音,还有同事认真做笔记的‘唰唰’声,他似乎要把我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还有大楼玻璃幕墙外面飞机低空掠过的声音,这里离虹桥机场不远。

“他对我的谈话大致是他曾经多么寄期望于我,一再拯救我的灵魂和精神,我自己一手把这一切弄碎后扔到肮脏的河里去,现在永无翻身之力,他甚至还提到我的猥琐前夫,‘据说你老公也帮不了你什么。’天呢,我的私生活,也许在某些无意识的情况下对周围女同事抱怨过琐事,竟然可以像一颗毒瘤一样蔓延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他耳朵里,成了攻击我的话语。我没力气反击,也没资格,因为我犯罪了,于是我的人权和人格通通没了。

“最后他掐灭烟头,在一个完全不对等的博弈条件下,他完胜了,他很自豪。

“鉴于我良好的认罪态度,在分局接受处理意见的时候,胖警官拍拍我的肩膀:‘为了不让你走到社会的对立面,这次只给你一个警告处分,这是我们能给你申请到的最轻的处罚了。不过你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的,从下午开始,你可以找新工作了。’我突然理解那些走投无路的犯罪分子了,如果这个时候你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来源,一切都是绝望的时候了。

“我就这么着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几个同事在玻璃后面冷眼看着我,那一天我为三十二年的生活画了一个句号。这些年里,我唯一能做主的事情是学习了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买了一间屋子,其他一概都是为别人。如果从此不用再为别人而活,也算一件好事。”

我支着胳膊肘,用两个手托着腮帮子,回到现实中。“我的故事完了,那天我坐着车去上级部门办的手续,我的自尊心随着车子的尾气,跟屁似的放掉了。”我对阿飞说。饭店客人已经离开大半。服务员开始收拾一些桌子,碗筷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有很多剩菜,一小时前当艺术品的大鱼大肉就这样成了泔脚。

“看得出,事实上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虽然你自以为摆脱了束缚。”他拿过我喝剩的那小半瓶啤酒,给自己倒上,顺便叫了服务员来埋单。

“我总得需要一段时间调整。”

“要我说,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减肥,你瘦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我一拳打到他肩膀上,甩了一个白眼:“你别安慰我,再说我现在胃都撑大了,饭量大着呢,减不了。”

“我的意思是,能控制住食欲的女人,还有其他什么不能控制呢?能成功减肥的女人,定力相当强大,你内心也需要强大起来。”阿飞的表情很真诚,不像开玩笑。

此时还不到九点,周末这个时间回家还太早。我们离开饭店,走到肇嘉浜路上,前面是宛平路天桥,我们爬上天桥,这里没什么人,我们趴到西面的栏杆上,前方是徐家汇中心地带,有着烟花般灿烂的霓虹灯,绚丽热闹,人群熙攘。

“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低潮期,不单是你。在我看来,你的生活实际上还是挺顺利的,突然碰到这么大的事情,确实容易失落。”阿飞说,“你之前一直不肯承认失败,中学那会儿,你认为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不入你眼的事情就是错的,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你那个时候脾气很怪,而且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如果不是你对这份工作的满不在乎,也不会去刻那个章子。”

我真想一拳头打在阿飞脸上。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你现在打我的心思都有了,如果你能这样蛮横地对你前夫,他不至于和你离婚,因为他根本就是欠抽型,你越是忍让,他越当你软柿子。你看我真心为你好,倒要打我。”

我脸上浮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容给他。

“我不知道怎么来劝你,知道《我心孤独》这首歌吗?”他很认真地问我。

我摇摇头。

“我唱给你听,歌词很符合你现在的心境。”

“哦,得了。”我摆摆手说,“你五音不全。”

他不理我,开始唱:

When I was young

I never needed anyone

And making love was just for fun

Those days are gone

Livin" alone

I think of all the friends I" ve known

When I dial the telephone

Nobody" s home

“哟,还不错。”我说。

“废话,我就是靠唱歌把老婆骗到手的。我继续唱。”

我点点头。

他忽地把我一把拉过去,左手抄着我后腰,右手托住我的左手。

“来吧,跟着我的拍子。”

“什么?”

“跟着我的节拍踏步就行了。”

他吊高嗓子,继续唱,这是曲子的高潮部分,有着激动人心的旋律:

All by myself

Don" t wanna be

All by myself

Anymore

All by myself

Don" t wanna live

All by myself

Anymore

Hard to be sure

Sometimes I feel so insecure

And loves so distant and obscure

Remains the cure

我承认,这是一首很不错的歌,在这样一个满天星星,还有半个月亮的夜里,衬着那些像大大小小的碎金子一样闪烁的灯火,我们在天桥上旋转,旋转,旋转。

当他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晚风从领口钻进皮肤,我的脑袋贴在他肩膀上,泪流满面。

停下舞步,我和他分开,他确实在我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给了我肩膀。

他鼓励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什么,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