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son终于约我见面了,但是和一群人一起:“这阵子大伙儿都忙,出来聚一下,顺便给大家鼓鼓劲。”
“嗯,这个,那个……”我想他大约忘记了厦门对我说的话,“真不好意思不参加了,还有很多后期没完成,抓紧修片,不能让客户等太久。”我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
“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别的安排,就过来一起聚聚吧,最近你工作多,知道你辛苦,不如趁这个机会放松放松下。”
“好吧。”我又高兴了起来,应允了。并且告诉他在一个小的摄影比赛中,获得了一个奖。他很高兴,随即在公司网站首页上做了一个消息弹出框,而且把这个比赛的规模说得很大。
“这只是一个小比赛而已。”我提醒他。
“比赛不分大小。”
聚会仍旧安排在Anson家里,我忐忑不安,不知道团队里其他人会对我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我穿上了黑色丝袜,齐臀牛仔小短裤和黑色紧身小背心,为了显得不那么明目张胆的性感,又套了一件薄牛仔中袖长衬衫。
推门进去,同事已经到达了,各自抽烟、喝茶,谈论新出的器材和工作中碰到的各类傻瓜。看到我来了便打了个招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候语。从他们眼里根本完全没有隐藏在暗处骚动的流言蜚语。活在还有另外一个解释——摄影团队中,除我之外的都是男人,他们根本没有觉得男女之事是一件值得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这简直和在网络的虚拟花园里偷菜一样浪费时间。
洋葱头从电脑旁边站起来,同我打招呼:“哟,VV来了。”和以前一样热情,没有一丁点儿把我出卖的负罪感。
他为我泡了一杯铁观音,把我拉到阳台上:“来,VV,这是我从厦门带来的五百块一斤的茶,喝喝看。”
“真粗俗,五百元一斤的茶就这么用一百度的开水直接泡在杯子里,一会儿就会浓得发苦了。”
“我是粗人,凑合着喝吧。”洋葱头把杯子放到窗台上,又给搬了两个凳子过来,打算和我长谈一番。
“VV,你知道的,我是粗人。就像我知道自己的性别一样无误。我没想造成什么后果。”
“粗人亲眼所见,你面前的这个人差点被人杀死在外地某个连她爸妈都找不见的沙滩上了。”我假装严肃。
“得,得。”他讨饶,“大家都是好人,这里给你赔不是了。我不想说Sofia怎么好,只能先把自己的错误纠正。祸从口出,我种下那个因,得了现在的果,都怪我不好。”
洋葱头十八岁技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他以油腔滑调的姿势游走在各种人之间,用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寻得一个生存空间。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他用自己的圆滑来一一应对。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觉得你是坏人,除了假装gay替新娘子换衣服以外。”
洋葱头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在大家面前,Anson对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自参与一些话题的讨论,偶尔他也会表扬我两句,最后给每人发了一个两百元的红包,说是这段时间特别辛苦,给大家买点烟抽,让我买点零食。
Anson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对下属、对客户,都是一毛不拔,这次的小红包算例外。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意和摄影摄像师对他的忠诚度。他给的报酬不算低,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人归功于他的个人魅力,他有生意头脑,铁公鸡并不影响他做好打鸣的工作。
日落西山,夕阳慢慢隐于那些高楼后边。Anson让我一个人先去外滩十八号六层的一家法国餐厅,那是上海顶级的餐馆之一,他在那里定了位,看来这次要大出血了。
两年前我在外滩十八号的八楼拍过一场真正的秀,当时是和威廉一起,那是我摄影职业生涯的开始,这次过来应该可以说是故地重游。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春末夏初交接的上海下过几场春雨,有些潮湿。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看得到外滩全景。因空气的潮湿,整个外滩的江两岸都被浸在水里似的。外头露台上用广角镜头拍陆家嘴的建筑,可以做到不变形,垂直水平线。
室内烛光摇曳,带着一点点糜烂的香气。现在只有五点半,餐厅里人不多,侍者为我倒上矿泉水。我百无聊赖地翻看菜单,菜单很精致,从照片到价格标识,都让人很有食欲,为了这顿晚饭,我连午饭也没吃。《乱世佳人》里黑保姆在宴会前让郝思嘉先吃点饼干撑饱,省得在宴会上大吃特吃,显得没家教。而如今,女孩子们为了减肥和美食拼命做斗争,已经和家教无关。
肚子咕噜噜在叫,我环顾周围,来这里用餐的女人穿着得体,丰盈而细腻,不像小餐馆里的女客那么粗糙、随意。这里的女人养尊处优,处处被男人疼着,自信、健谈、气质佳。
我觉得不自在,说服自己尽快适应,这里不过是个吃饭的地方,必须拿出主人翁的姿态来。正想着,Anson来了,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辫子梳得整齐而有光泽,一股浓浓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还有霸气的古龙水香味。他让我自惭形秽,在这个到处闪烁着琉璃光芒的餐厅里,我们的气场完全失之交臂。他自在地坐下,像在自家客厅,微笑地看着我。这是我们两年来第一次正式地面对面坐着,我也对着他微笑,桌子底下,一双手却不自觉地搓着桌布。
他真的很帅,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三十出头的男人用“帅”这个字眼儿已经是强弩之末,用“性感”更确切。突然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响起,怕被他听见,连忙抓起水杯咕嘟咕嘟吞下几口。他问我有什么忌口的。
“除了狗肉其他都没有。”
他对着我又一次微笑。点了三分熟的牛排,土豆和鹅肝,还有橙皮冰激凌。
接着,像任何激情的前戏,我们开始交谈,一直谈着和爱情无关的话。比如告诉他自己是怎么离开银行的:“只是想去香港旅游而已,和几个朋友,但银行系统员工需要上级部门批示,怕某些领导卷款子走人,为了显示公平,规定连带小巴腊子出境一起审。”和他认识两年,我这才想起,我们之间从未谈论过私事。
“这待遇可是和领导一样的。”
“偏好的待遇不一样,坏的待遇都一样。”我把牛肉切成小块,放到嘴里,牛肉果然嫩,饱含汁水。
“尝尝鹅肝。”他把鹅肝盘子推到我面前。
“我眼前总是浮出制作鹅肝过程的凶残,把鹅的胃塞得饱饱的,还用棍子捅啊捅,让肝涨到最大。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一时的口腹之快,不惜把快感建立在别的生物的痛苦之上。就这而言,人类是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
Anson满不在乎,切了一大块鹅肝放进嘴里:“万物生长都是要靠别的生命供养,循环而生生不息,这就是地球。假设我们不是人,而是其他动物,在吃东西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也正因为我们是人,才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想到其他生物的痛苦。”他是无神论者。
“我也没有信仰。”我说,“基督教要求信徒在进餐前祷告,感谢上帝赐予的食物。佛教信徒在杀生前后,要念经。都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
“VV,任何事情都不用想太多,跟着自己的直觉走。就像我,大家在背后说我脑子好使,做生意精。事实上是我感觉这件事情应该这样做,并且结果证明是对的,他们便认为我料事如神,觉得是我先想好了结果,再执行计划的。其实不然,我只不过感觉这么做会达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从你第一次在网上邀请我加入团队的那天起,我就很佩服你。”男人都喜欢女人的崇拜。其实今天一直想听他说几句夸赞我的话,看来希望渺茫,我们理性地谈话,这样的话题,和任何一个朋友都可以谈。
最后一道菜上来,我们无话可说,这情形和我年轻时相亲的场面所差无几,不过是饭店更高级,吃的食物更贵一些。
我们默默地吃着,都不看对方,和高中时在食堂吃午饭因为不熟悉而不说话一样。吃完最后一道菜,马上就要无事可干。我们一起抬起头,看到对方看着自己。
现在说点什么?这个难题和高考的数学题一样把我难住,和他单独相处竟如此尴尬。
“阿飞在追你?”Anson问。
终于切入正题。
我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不算追我,厦门回来后都没和我联系过。”
“我不知道他的婚姻状况,但到厦门,明摆着就是跟着你来的,你没跟我提起你们一直有联系。”
“高中里你们也不熟悉吧?”我问。
“是。虽说一个班,三年里也没说过几句话。你我不也是到快毕业才真正认识的吗。想起那个时候模拟考我们一起坐在倒数第一的班里。”
“你还想和我一起作弊。”
作弊这件事情,让我们在这个时刻又达成了一致的默契,距离又拉近了。侍者端来甜点,谢天谢地,气氛真正暖和了起来,有一些充满爱的细颗粒在空气中弥漫。
那些外国人喜欢在八点钟进来吃饭,这会儿大堂已经坐满了人,说话声也高起来,和肯德基里一样吵吵,只是人们衣服光鲜一些罢了。
“你还没跟我说过是怎么发达的呢。”我看着他。
Anson笑笑,用餐布抹了抹嘴:“和你一样,爱好摄影,在之前的公司里受排挤,干脆辞职单干。只是运气好了一点,正碰上互联网发展的大好环境,用最低的成本做成了现在的规模,都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时间还早,我们到楼下走走吧。”他潇洒地刷了信用卡,连账单都不看。
我一把抓过账单,把数字逐个加了一下,没错,一千六百块,然后把账单递给侍者,他一直弓着腰等我算清。
“不好意思了。”我对小虾般的侍者说,虽然不知道算计自己的钱不好意思在哪里。
“呵呵,以后在这种饭店里不要这么做,基本不会算错。”他嫌丢脸,我知道。
“对不起,忘了是你埋单。”
其实我挺享受在这种环境里用餐的,看在他花了这多钱请我晚餐的分儿上,我原谅了他在高中里给我人生路的一块小乌云。
走在路上,外滩灯火通明,像琉璃的建筑模型。Anson双手插裤子口袋,略微低着一些头,有法国人般迷人的微笑。我记起了十八岁时,有一次他上课迟到,雨淋湿了一绺微卷的前额头发,他往教室门口一靠,我被那种忧伤的气质深深迷倒,现在看来,他当时只是对上课迟到的满不在乎而已。
“岁月会改变一切。”Anson说,似乎猜到了我心里想的,“没学历、没背景的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了。这是我在二十五岁那年认知的真理。在那之前,我好高骛远、藐视一切,你也知道我高中时是什么样子的。”
我望着他,不自觉地把他和阿飞来作对比:阿飞从来不讲这么高调的内容,一个摄影师和一个公司职员的区别大约就在此处,前者对生活感悟颇深,后者却只知道努力工作。
我们向福州路走去,Anson的奋斗史有一条路这么长,我知道了他对目标的认定是多么坚如磐石,过程是多么蜿蜒曲折,结果是多么灿烂明朗。他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话,这让我想起了抱猫的曹小斌,他们需要的只是优质而忠诚的听众。
而我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位。
今天的约会似乎没有愉悦感和幸福感可言,连自在感都没有。如果你Anson只是想找一个听众的话,我家的大饼会比我更尽职。
Anson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车上我们挨得很近,车行到半程,他把手臂搭到我肩后的靠背上。
我越来越紧张,而且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