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上海都没有下过雪。
我开始每天在楼下跑十五圈,直到鼻尖微微出汗,气喘吁吁。每每想到Sofia的身材,我就能憋住,不吃高热量的食物,她比任何时候父母、老师和领导的监督都有效。我发现超市里含各种颜色和口味的添加剂以及防腐剂的食品,是导致消化不良和便秘的元凶。那些非饱和脂肪酸,会在你肚子里残留好几天,还未排泄掉,又吃进了新的东西,于是脂肪堆积的速度抵得上东方明珠里的电梯上升速度。我打算戒掉零食,坚持不懈的运动,让体重慢慢向九十斤靠拢。
Sofia在自己的博客里记录了锻炼瑜伽的心得体会,配了图解。我在每天跑完步后,趁身体还热着,照着图解做瑜伽动作,她已经可以把脚扭到脖子后边,心得是“用力掰,不要怕把自己的脚掰断”,可我在把脚扳到耳朵这里的时候,骨头摩擦发出“咯咯”声,自虐般疼,我给自己打气,目标是要能像变形金刚那样“嘎”一声就把脑袋转一百八十度。
她的博客人气很高,半夜还有众多粉丝在各个博文里留言,而她自己,每天夜晚在跳跃论坛和博客,像是某类型女人们的风向标:今天去哪个咖啡馆消磨,明天某大牌衣服新年打折,哪个化妆师的派对妆比较好,哪家酒店办婚礼比较气派。
我猜她是一边抽烟一边用红红的指甲捏起倒了些洋酒的玻璃杯子打字的。她来约我明天去特卖会淘淘:“Hi,VV,明天我有朋友是这场特卖会的负责人,早就叫她把我看中的几件衣服藏好了,我们一起去吧,随便看看。”
我给她一个笑脸,她把碰头的时间地点打给我,然后道晚安:“我先下咯,Anson等着我呢,今天我们兴致都很高涨。”
Anson的头像是暗着的,离线状态。
我准备关闭电脑,Sofia最后发了一条链接过来,是她和三个女网友大谈爱经的内容,七点多发帖,十一点半已经达到二十多页,点击率靠前,有人写“****”,Sofia颇有些得意地回复道:我确信在中国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女人有过真正的性高潮,另外百分之七十连这种感受是什么都不知道,而这是考虑一个女人一生是否幸福的重要指标。我不痛不痒地回复了一个“顶”字,她给我链接的目的除了让我羡慕一下她的性福外,还要为帖子的热度做贡献。
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小说,通篇都是说的欲望、爱情、****、吸毒,那本书卖得还不错,人们对自己喜欢但并不拥有的东西,不是大爱得做出疯狂举动跟随,就是佯装不屑一顾,甚至恨之入骨,那本书最后被禁售了。书里的女人居然出现在我身边,当然Sofia不吸毒只喝酒。我开始假设Anson知道她外头还有姘头会做出什么举动,并且真心希望有人可以通风报信。
春节里马路上冷清得如空城,电视里热热闹闹。我在父母家吃年夜饭,他们既为我的新工作高兴,又为我的婚事担忧,怕二手的折旧成本影响销售。我不以为然,自己锻炼强大才是首要目标,别总想着自己去凑上别人,要让别人来凑自己。理想归理想,事实是,碰到Anson这样的人,我是想凑也凑不上。全世界的未婚男女都在挑三拣四,像一个圆圈圈,在追前面人的同时被后面的人追着,若肯回一下头,后面那人也许还真合适,问题在于谁都不肯轻易回头。
十二点,外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手机也忙个不停,收到一堆问候短信。转发了几条给父母,让复制给亲戚朋友。其中只有两三条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阿飞:过年关了,要收债。欠我一顿饭,如果你不逃债,而且还想着我的死活,就请回复一个。
苹果:老友择日来我处劈情操。新年快乐。
Anson:初六安排团队摄影师后期学习,下午一点到我家。新年快乐。
年初五我坐在苹果家的地毯上。电视机开着,没有声音,每个台都在联欢,看上去很喜庆。
“不喜欢搓麻将,不抽烟,偶尔喝点小老酒,还常常喝睡着。努力减肥,努力学习,穿着不太暴露,不爱打扮,对奢侈品没兴趣,这样的女人吸引不了男人。”苹果冷着脸说。
“这不就是我吗。”我耸耸肩。
“你要愿意今天可以住在我这里,小男人回老家了,过了十五才回来。”
我高兴得不行。
“小男人回老家是不是拿户口本?”
“是。”
“你真的打算嫁给他?你们交往连一年都还未满。”
“不在热络的时候结婚,就在冷淡时分手。他是第一个说假设我们结婚,今后……于是我被感动了。”
我分明记得搬家那天,小男人说到第一次去民政局办证“没成”时露出如蚕丝一般纤细的庆幸的眼神,难道是我主观记忆错误?
“我说你得把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列下来,然后对比一下看优点是否是你喜欢的,缺点是否是你能够容忍的再作结论。”我从地上爬起来去鞋柜抽屉上拿了一张便笺纸和笔,过年这段日子空虚又无聊,人人都闲得发慌,正好趁这时候把条线好好整理一下。
苹果按我说的做了,写下如下两列内容:
优点缺点
长得帅容易招惹外面的女孩子
会说动听的话当着我的面会恭维别的女孩子
不抽烟晚上经常不待在家里
工作还算努力但工作不稳定
床上功夫好比我小五岁
会帮我洗碗赚钱比我少
讨厌小孩子和他在一起我花的钱比较多
我的总结写在反面:
1.若干年后当肌肉变油肉,油肉变走油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视觉疲劳,是引发眼袋和黑眼圈的根本原因;
2.当面恭维别的女孩子是把你当女同事而不是恋人;
3.工作努力是应该的,晚上出去鬼混无论和男人还是和女人,性质是一样的;
4.花钱比你多是个小问题,赚钱比你少是个大问题;
5.他不是钟点工;
6.讨厌小孩子说明没爱心、没耐心(你也是冷血,这条对你来说居然是优点);
7.床上功夫好,过去经历不单薄,如果确定目前只有你一个情人,只说明他暂时是个****的好人。
吃软饭的小阿弟——我用大大的字在最后下了结论,还刻意加了一个粗粗的圈。
苹果不过是想象了一个爱情,并且爱上了爱情,正巧小男人外表合她心意,便把理想中的爱情套在了他身上,完全无视这个套子里面载体的实质。
她显然非常不高兴,不高兴得想去吞玻璃。大年初五我把她寄托了爱情的物品彻底砸扁,让她看看真实的内芯。我很识相地说今晚不住在这里了,我们很不愉快地分手,背后那扇房门关上后,她只能独自用扫帚把碎片打扫干净,或者用502强力胶粘和,或者吞到肚子里。我捂紧羽绒衫领子走出大楼,满地的大红纸屑还没清扫干净。也许某天他们吵了架或者衍生出三角恋那样的事情,苹果才会清醒,虽然平时都是我比她糊涂些。
回到家打开电脑,苹果已经给我留了言:为了我们的友谊,可以不再跟你谈论爱情这件事情。你也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目光呆滞,没有魅力,不够性感,整个活在自闭空间,本以为摄影师这工作可以让你变得多些感性,你却离“女人味”越来越远。
我把窗口关闭,闺密间的隔阂,微妙敏感得像蚂蚁的触须,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反目成仇,目前不得不先冷处理一下。
第二天去Anson家,我故意比其他摄影师早到一会儿。门铃响过后,他开门,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说:“这阵子没见你,苗条很多。是不是我派给你的活太累了?”
如此关心,于我心有戚戚焉。
Anson在市区买了一间顶楼小复式的屋子,作为男人住的地方,还算干净整洁。楼下客厅兼工作间,楼上是一个借斜顶搭的卧室,有夜晚可以看到星星的小天窗。Sofia也在,趁上厕所的当儿,我观察了一下,卫生间镜子前只有一把牙刷,台面上放着资生堂的洗面奶和面霜各一瓶,还有一个化妆包,这些说明Sofia不常住这里,他们没有同居。同居对于同时周旋在几个男人中间的人来说并不方便,她可以堂而皇之地用道德这条高尚而又严肃的伪装来让自己保持自由之身。
Sofia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涂了褐红色的指甲油的指尖,两片热烈红唇之间夹着一个烟嘴,另外一个手托着烟灰缸,新染的头发与指甲油是同一个颜色,蓬蓬松松微卷地垂落到肩膀。她热情招呼每个人:“厨房有热橙汁和柠檬茶,你们自己拿。小王我给你拿把椅子,杰森烟灰缸在电视机旁边。”
Anson和大家共享图像处理软件的使用心得,Sofia不时跑到他旁边,用手抚着他的脖子,又顺势插进他的领口一直摸到胸口处,说:“快点,吃晚饭前大家还可以开两桌打几圈大怪路子。”
我和几个摄影师同事大谈器材,他们用的都是尼康,只有我一个人用佳能。Anson也加入了讨论的行列,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普洱茶。
“尼康原片色彩锐度都十分好,VV,你该出佳为尼。”他说。
我坚决抵制:“不,佳能拍人像色彩才好呢,肤色白里透红,后期空间又大。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机器,各有各的好。我专攻人像,自然用佳能。”
“你没用过尼康,怎知拍人不好?你的定焦头用起来不方便。”几个同事起哄。
“定焦头画质好。变焦我愿意前前后后跑来跑去,你们管得着吗?”
“要专一追求画质,不如用哈苏,你就带个脚架用一百度高感小光圈慢门慢慢拍吧,尤其是一秒钟都不肯站定的小孩,一个上午出一张片。拍婚礼也没问题,让新人hold住一秒钟,让我拍照。”
Anson“呵呵”一笑,说:“看看,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专一吧。VV,教你一个好办法,先用佳能拍照,拍完冲印出来再用哈苏翻拍。”
他们兀自在那里说这些只能让他们自己发笑的笑话,而我气得脑袋发热。
傍晚,Anson请大家去隔壁吃日式自助,几个经常合作的化妆师也在受邀之列,包括洋葱头。男人们的兴趣显然不在肥厚的生鱼片和烤鳗鱼上,他们开始相互拼酒,端着酒杯到Anson面前敬,Anson推辞着,说自己一喝酒就容易脸红,Sofia一屁股坐在到Anson大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抓过杯子:“我来喝。”仰头一饮而尽:“下一个。”
洋葱头用那双沾满脂粉气的手鼓掌:“侠女。”
Anson搂着她的腰,微笑着看着她,佩服或者是欣赏,皆而有之。
Sofia端了清酒过来:“来,VV,从你刚加入团队,就一直欣赏你,能在一群男人干的行业里做出点名堂,我敬你一杯,干。”
“我……我平时不太会喝酒。”我不想做出和她推杯换盏、手足情深的样子;“你干,我随意。”
“别,看在你老板的面子上,也要干。”
老板,呵,这山头可大了。我转头看看Anson,他正看着我,是要我给他女友面子吗?
好吧,我干,仰头让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胃也突然冰凉。如果Anson你还记得十八岁那年欠我什么,就不要让你女朋友嚣张得那么自以为是。我想把自己灌醉,但不是这里。也许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厨房,也许在马桶上,亦或是在冬夜飘着小雪的徐家汇广场的台阶上,但不是这里。
“爽气。”Sofia也一干二净,满足地去找下一个目标。
我坐下,将叉子叉满三文鱼,一口塞进嘴巴。我在Sofia的阴影里残喘,迅速变得渺小而黯淡,她是这种女人:不化妆不出门,衣着时髦,午夜把自己的床事和大家分享时还要叼根香烟摆造型。这就性感了吗?我已经瘦下来了,尽管没有九头身,但三围已经错落有致,我要去做美容、烫头发、修眉毛、做指甲,虽然做不出逢人就谈性爱这种事,但在男人面前把衣领子放放低还是可以的。我不知道打了鸡血的信心从身上哪个部位冒出来,文艺女拼不过****,这种事情只有在世界末日才会发生。
我用牙齿恶狠狠地嚼肥厚的三文鱼肉,发誓要把Anson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