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拿剪、宣,并请裁纸。”
他所说的剪,指剪子;宣,指宣纸,并让他们给裁一裁。
江南士子听了,急忙拿来剪子、宣纸、并给裁好,然后放在案首,准备让王尔烈启用。
不料,王尔烈却没有动手。
大家看了,都有些奇怪。
有的士子,还以为王尔烈一时着急,有些写不出来了。
还是那个领头的士子当先说了话,道:
“主考大人,怎么还不动笔?”
“此四字横批,无须动笔。”
“主考大人,此说可是何来?”
“此四字横批,我已经写好。”
“写好?可放在哪里了呢?”
大家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懂。过会儿,才有那个领头的士子说道:
“剪、宣、裁纸?莫非是这四字横批的谐音?”
王尔烈大笑道:
“不愧江南多才子,果然看了出来。”
大家还有些不懂,眼睛怔怔地望着。
王尔烈看了,这才一语挑明,说道:
“‘剪、宣、裁纸’,这不正是‘拣选才子’吗?我这次到江南充任主考,就是来‘拣选才子’的,大家听了,总不会不明吧。”
见了这阵势,听了这话,大家都深感王尔烈的才思敏捷,聪颖多智,妙趣天成,非他人所能及也。
说话间,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地将王尔烈簇拥到屋里,让首座就坐。随即又斟茶倒水,只一阵推让寒暄。待这些事情过后,室内稍平息了些时,诸士子又问起话来。
那为首的士子问道:
“听说,主考大人是关东辽阳人士?”
“家居苍山茫水畔。”王尔烈答道。
“听说,主考大人由京华盛地来此?”
“人在春风化雨中。”王尔烈答道。
“大人来此,一定是饱受旅途之苦。”
“月作孤灯波作镜。”王尔烈答道。
“如此说来,大人是乘船水路而来?”
“花为四壁船为家。”王尔烈答道。
“大人这次主司江南,可胸有成竹?”
“大方之地才人重。”王尔烈答道。
“那么说,大人还很看重此方人士?”
“小邑之士圣子惊。”王尔烈答道。
“此次来,不知能否杜前时之弊病?”
“不信金钱能说话。”王尔烈答道。
“那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无用了?”
“须防笔墨乱飞扬。”王尔烈答道。
“大人,不知你对江南景物可留心?”
“江南花果香塞北。”王尔烈答道:
“大人,不知塞北风光又当如何样?”
“塞北云雨沐江南。”王尔烈答道。
“江南曾有一名句,是说才子之众。”
“江南纱帽气流暖。”王尔烈答道。
“那么,塞北科甲入仕做官者怎样?”
“塞北锦袍御风寒。”王尔烈答道。
王尔烈对答如流,且语句得当合体,使在座的士子都是口服心服。不过,也有人心想,这只不过是些答联对句,不知博学如何。
这时,有个士子说道:
“主考来此,一雪前朝之弊端,真让我等感恩涕零,也助长了我等跃跃欲试之心。现在,我们有一个要求,在正式考试前,也就是在今时,大人可否出几个试题,以便让我等试试笔,润润墨,亦算作是个锤炼和演习吧。”
王尔烈听了,说道:
“那好。想必诸位对于‘五经四书’、‘诗书礼义’都已读过了。”
“大人,时至于今,这些安能不读?”
“那好。《易经》当也在内了吧。”
“《易经》也是‘五经’之内的,岂能不读!”
“那好。我就出一个与《易经》有关的题目,叫作《斗柄回寅》,大家思索一下,看谁先破解一下这个题目。”
大家一听,初觉容易,继而摇头。
原来,此四个字,在过春节写门联上的横批时常用,也算作是通俗一语了。然而,真正地要将其讲述开来,却有些无从启口了。看来,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啊,只怪自己平时不留心了。
一士子,见大家都想不出来了,便对王尔烈恳求道:
“大人,还是你给开导开导吧,我等实在难以答出了。”
王尔烈听了,这才侃侃谈起,说道:
“此说,在《周易大传注》《周易古今注》《周易通义》《周易集解》诸先贤古人之书中都有所载。
“常言:‘易有太极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义是:世界之初,阴阳未分,天地混沌,此
为太极。物极必反,遂生天地,下沉为地,上浮为天,地者为阴,天者为阳,此为两仪。阴阳相重,天地交会,遂有春、夏、秋、冬四时之分,东、西、南、北四方之位,此为四象。四象相互交会,彼此互映,则生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此为八卦,即先天之数也。八卦再次演化,则生六十四卦。每卦六爻,乾、坤两卦各七爻,故又形成三百八十六爻,以至无穷焉。卦有卦辞,为文王所作;爻有爻章,为周公所成。
“此‘斗柄回寅’,即由《周易》而来。其中,‘斗’者,北斗七星也;‘柄’者,斗柄也;‘回’者,运转也;‘寅’者,寅方也。古,有天干,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有地支,分作: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寅’者,乃地支的第三位数,十二时辰之一,相当于每日第三到第五时。《书·尧典》:‘寅宾出日。’《史记·五帝本纪》:‘敬道日出。’《书·皋陶谟》:‘同寅协恭和衷哉。’孔颖达疏:‘使同敬合恭而和善也。’杨万里《樱桃》诗:‘天上荐新旧分赐,童儿犹解忆寅清。’此,皆是指祥和、谨敬、廉洁之意也。‘斗柄回寅’,是指万物起始、一切更新之义也。
“而今,应诏前来主试江南,且开一派清廉,匡复正道,此乃皇家瑞气,雨露甘霖始降,故亦当称‘斗柄回寅’。”
江南诸士子听了王尔烈这番解题,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又有一士子说道:
“主考大人,方才的‘斗柄回寅’,也实在是让人深刻莫解,要不着大人所疏,我等还蒙在鼓里。现在,只求大人再给出个容易点的文题,也好让大人看看咱江南士子的真功夫。”
王尔烈听了,说道:
“咱开宗明义,你们就按《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为题,作篇锦绣文章。”
众士子听了,都大笑起来,七言八语地说道:
“大人,你所出的题目也太怪了。”
“是啊,难的太难,浅的太浅。”
“这‘学而时习之’,我们都背诵得千遍万遍、滚瓜烂熟了。”
更有一士子竟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
王尔烈打断了那人的背诵,说道:
“你这是将《论语》中的《学而》《为政》《公冶长》《述而》诸篇都引来了,大有不必,只用‘学而时习之’一句即可。”
接着,王尔烈又提出该文写作四点要求,即:不准有重复句式,一者也;不准反复用同语,二者也;要启、承、转、合,大股、小股、引言、破题俱在,三者也;不准使用车轱辘话,反复说一理一事,四者也。
这些士子,开始作文了。然而,问题来了。初看此题时容易,再看此题时很难,待到撰写时尤艰。于是,有人要求道:
“还是请主考大人给作一范文吧。”王尔烈听了,说道:
“可以。”
随即操笔,洋洋洒洒地写起来。
看去,只见其写道:
学而时习之策论
《学而》之章,乃总论也。“学”之字,乃总领也。“学而”二字,只贯本句,下为暗藏也。想象可知,若“学而”朋来,“学而”不愠,则何等拙笨也,故不须冠之。
古人凡言“学”,有兼讲习论诗并存养省察而言。讲习论诗,愈习而愈得,故曰“说”。若存养省察之效,不可以“说”言之。“不亦”二有与天下之可说、可乐、德成名著而为君子者相反映,故曰“不亦”;言此亦可说,可乐,可为君子,不待彼也。
“学而时习之”,圣人分中亦有此三种:“时习”则自“说”,“朋来”则自“乐”,“不愠”则固己“君子”。初学分中亦有此三种:但“时习”即“说”,但“朋来”即“乐”,但“不愠”则己为“君子”。再者,“时习”、“朋来”而“不愠”,斯“说”、“乐”而“君子”,则学者内以安其心,外以成其身,浑然具足而无所歉。仰“时习”而己“说”,“朋来”而己“乐”,“不愠”而己“君子”,则学者可无求“说”、“乐”于外物,而他有待以成其德。且学者之于学,将以求“说”、“乐”也,将以为“君子”也。故必于此而得之,则亦当自勉于“习”,广益于“朋”,而无以“知”、“不知”动其心,固可以开初学入德之门。乃言乎“说”,而天理之来复者尽矣;言乎“乐”,而天理之流行者著矣;言乎“君子”,而天德之攸凝者至矣。如此,则亦可以统作圣之功。
果其为“学”,则“习”自不容中止,“朋”自来,“不知”自“不愠”,德即成于不己。然“学”而不“习”,“习”而不“时”,“时习”而不能推己及人,得“朋”为“乐”,而“不知”则有所“愠”,亦学者之通病。故必“时习”而抑有以得夫“朋来”之“乐”,“乐”在“朋来”而抑不以“不知”为“愠”,乃以其“说”、“乐”而德以成,则“说”、“乐”、“君子”,所以著“时习”、“朋来”、“不愠”之效。然非其能“说”、能“乐”、能为“君子”,要不足以言“学”,则亦以纪学者必至之功。
夫子只就其所得者,约略著此数语,而加之以咏叹,使学者一日用力于学,早已有逢源之妙,终身率循于学,而不能尽所德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为与天同覆,与地同载,上下一致,始终合辙;非若异端之有权有实。“说”之深而后能“乐”,“乐”之深而后能“不愠”,则“时习”之“说”、与“朋来”之“乐”,一似分所得之浅深,而外重于中,以“朋来”之“乐”遣“不知”之“愠”,尤为统俗之洹情,而非圣人之心德。
“学而”,其本义之无穷者,固然其不可损,而圣意之所不然,则又不可附益。远异端之窃似,去俗情之亿中,庶几得之。噫,立论者谁?乃辽阳千山王尔烈也。
王尔烈书此章,几欲一气呵成,未能停笔,众士子看了,眼睛都呆了。
如此宏论,如此洒脱,天下奇之。
正待大家嗟嗟惊异之时,王尔烈将笔还于书案,道:
“策试者,必有诗也。本主考今有三论,皆行以五言排律十韵,分别立之:其一曰《江南无处不飞花》,其二曰《一年明月今宵多》,其三曰《此地有银苔钱白》。请诸位当场习作。”
江南诸士子听了,以为诗还好些,便动笔写来。可是,待一着墨,却个个叫苦不迭。其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所限的时间太短了。
王尔烈看了,也未催促,也未谦让,而是让诸位拿起笔来。正待大家有些朦朦胧胧时,他吩咐要以口述之。遂得三诗:
其一,《江南无处不飞花》
不看飞花处,看来处处花。春余增灿烂,夏末足繁华。
远近逍遥馆,纵横锦绣崖。红楼都奚甫,赤县尽烟霞。
莺颠频识院,蜂狂错认衙。全将官道摧,不遣女墙斜。
何寺非香国,前途祝酒家。款款多士子,拥拥各隽拔。
今闱幸得试,后鹿兴奔马。要留韶景驻,羯鼓壮无涯。
其二,《一年明月今宵多》
屈指今年月,盈亏几度郭,静宣秋夜赏,明更旧时多。
堂上停红烛,檐前失泽河。照开千里树,浴通万川波。
仰视三五星,俯瞻六七座。迢迢河汉女,耀耀玉宇槎。
院院栏凭立,窗窗帷掩罗。分光来几榻,集影到藤萝。
水近应先得,山高奈小何。初查晚傍处,丹禁晓鸣珂。
其三,《此地有银苔钱白》
忍将青苔践,贫家满地钱。无方难觅孔,不铸自成圆。
岂必当全埒,浑疑半来天。花轻落几点,两重洒数川。
问舸行何地,象船起他年。阶面谁会箴,墙头欲安欢。
贾山休寻价,高水有名泉。绡混经时久,绕滋一色鲜。
笑池榆英后,欢歌晚风前。苔白若士子,且莫自轻浅。
大家听了王尔烈的滔滔口述,所记录者,简直是跟不上了。大家顿骇。
更有骇者,乃是科江南乡试之题,即:《策论学而时习之》《一年明月今宵多》《江南无处不飞花》与《此地有银苔钱白》五言排律十韵各选其一。众士子看了,尤骇,叫苦不迭。但是,又说不出什么来。待士子策试出来,只见门旁贴有《学而时习之策论》范卷三份,皆王尔烈所作。从此,江南士子敬王尔烈若天官,称一代文宗。
于是,王尔烈压倒三江的故事便轰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