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颇为沉重的一年。
这一年的1月、7月、9月,国家领导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辞世;这一年的7月下旬,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二十多万人死亡。
本来,于上一年完成了《人心与人生》写作的梁漱溟,认为自己终于完成了写作的夙愿,有如释重负之感;但这一年的三位领袖逝世和唐山地震,使他深深忧虑国家的前途。
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梁漱溟1月9日日记:“早起听周总理逝世广播。……群众悼念周公……闻街道开会,群众亦有哭者。”
1月14日日记:“王芸(生)提到周公遗嘱及赵朴初悼诗甚好。”
1月16日日记:“陆殿栋在悼周总理致词中,不能毕其词而病倒。”
4月2日日记:“去天安门广场,纪念周总理潮流甚盛。”
7月初,朱德委员会长逝世。梁漱溟7月11日日记:“今日公祭朱德委员长。”
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梁漱溟当日闻毛泽东主席逝世,其1月10日日记:“早起听广播毛公逝世讯。”
9月17日日记:“车来赴会,宣布明日追悼大会的安排。说我在家不必出。……街道革委会李同志等来坐,约我明日看电视广播大会实况。”
10月初,“四人帮”被打倒。梁漱溟1月12日日记:“维志、培恕先后来谈政局一新。”
梁漱溟后来回忆:“至于我个人,无论是周总理,还是毛主席,他们的去世,都是很悲痛的。但我的发言都不多,不长。我想的更多的是他们辞世之后,国家、民族将会怎么样?中国往何处去?这正是当时全国不分男女老少都最关切的事,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非想不可。我本人这时期更多的是自己想,很少说,不是不敢说,而是没有把握说。因为现实的变化太复杂了,局外人不可捉摸。”
这一段时间,梁漱溟考虑最多的是有关接班人问题,认为:“一个国家,若以法治国,则不存在选某个人来接班的问题,只有以人治国,才会考虑谁接班合适或不合适之事。……从事实上看,毛主席是始终为接班人问题呕心沥血的。他先选中刘少奇,认为不合适了,才发动‘文化大革命’,选了林彪,而后林彪自我爆炸,最可靠的接班人‘告吹’。时至1976年,周恩来去世,‘天安门事件’发生,本来亦由毛主席再度起用的‘人才难得’的邓小平,又再度被打倒;而毛本人又重病在身,怎么办呢?按中共中央的排位子,按‘当过兵打过仗,当过工人种过地’的条件,王洪文这时自然成了最佳人选。……在周总理去世、邓小平被批判之后,大家最关心的正是这个接班人轮空,后继无人的问题。我的心情也是这样,这就是不管选接班人的做法是如何不合法治国家的原则,但在当时中国的状况,如若选错了人,国家和人民将会更加遭殃的。但这件事,除了毛主席,谁都不敢说,不好说,谁都搞不清毛主席心里想的是什么。……毛主席却又自己否定了王洪文的接班,出其不意地举出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放在王洪文之上,华又兼任国务院总理。……至于毛主席为什么这么做,这又是一个谜。”
同年4月,梁漱溟写《老来回忆此生多有非自己早年意料之事》一文,提到:“吾先世累代宦游北方,我自幼从父母住家北京,曾无一日尝过农村生活味道,然竟投身农村运动,茹若自甘,号召国人以为创建社会主义,复兴民族之唯一途径,砣砣十年,徒以日寇入侵,未竟其意。”
12月,梁漱溟开始写《追记在延安、北京迭次与毛主席的谈话》一文,至1977年2月写完。文章分了1946年3月、1950年3月12日、同年9月23日、1951年9月5日、1952年8月7日5次的谈话内容。文章结尾处谈到:“毛主席要我出去各地作社会调查一事,事隔两年之后,我始于主席的美意大有所悟。此即毛、周两公常谈的知识分子要劳动人民化,工人、农民要知识分子化。这一方针是向着共产主义社会走所必要的。回想从1950年3月起至1952年8月,同主席先后谈话五次,每次他总劝我出去看看、走走,只头一次我听从了,其他几次我均拒不从命,大大辜负了他。……再则,我想去苏联研究解决的问题,经我在京学习研究后,亦大致各得其解决”。
1977年2月18日,梁漱溟写完《我致力乡村运动的回忆和反省》一文。文章说明他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缘起和经过、反省及预测,简要总结了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经验,并反省批判自己的错失所在。
同年5月15日,梁漱溟写出《今后国内政治局面之预测》一文,指出:“过去几十年即是毛主席的人治时代,如我预测,今后则将是法治之代兴也。”5月28日,梁又写成《论毛主席的晚年》,认为:“毛主席功在国家,功在世界,其功德真是数说不尽”。“但对照起来,从前谦虚谨慎,今则一反常度”。“前后判若两人的另一明证,即在其后来完全不听旁人的话,没有人能向他进言”。“目空一切、无法无天,是晚年以前毛泽东所以闹革命,革命无往不胜的根本威力所在。当其晚年生命力见出衰颓时,缺乏警惕,便闯出祸乱了”。“一旦他去世,中国历史其将掀翻一页而入新局乎!”
这一年的2月22日,梁漱溟采访了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雷洁琼,主要谈毛主席思想中的法律观,写成《毛泽东对于法律作如是观--访问雷洁琼同志谈话记》一文,文中说:“我固然早知在毛主席思想体系中,法律只是施政的工具,非其所重。”“毛主席不沿用法政一词而必日政法者,正谓无产阶级专政为主”。“但建国初期,中央各部院中犹有司法部,史良任部长,后来便撤了。虽至今有各级法院之设,而事务甚简,社会上有不少问题,皆由公安部门或以行政处分处理之。”雷洁琼亦向梁漱溟讲了一些不重视法治、不注意培养法治人才的情况。
“文革”接近尾声时,梁漱溟曾在一次政协学习组的学习讨论会上发言,谈“唯生产力论”的问题,认为:“报上许多大批判的文章,一概把‘唯生产力论’臭骂一顿,实在没有必要,我不明白真意是为了什么。其实,据我自己粗浅的学习体会,马克思主义学说一开始就把着眼点或者基本点放在物上、生产力上,所以叫做唯物史观。而唯物史观正是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根本。马克思、列宁都把物放在第一位,斯大林当政三十年,又何尝不是把发展生产力,把物放在第一位呢?我不明白。这‘唯生产力’与发展生产力作何区分?特别是‘唯生产力’竟成为一种罪状,仿佛发展生产力也是大错特错的事。果真如此,没有生产力的空前发展,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高度的物质基础又从何而来?”梁的发言,遭到一些人指责,说是放毒,但已近“文革”末期,没有连续批判,会议散了也就不提了。
1977年下半年,盼望国家走上正轨的梁漱溟,面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后来说出自己的忧虑。从粉碎“四人帮”以后至次年上半年,“我也是这样欢欣鼓舞的心境!但兴许是老于世故吧,脑子里考虑得更多的是中共的路线政策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比方说,我最关心的阶级斗争这个老问题,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究竟是如同‘文革’那样,长期斗下去呢?还是改变旧道,另谋新路?慢慢儿地,我注意到了,‘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新的主席兼总理上台了,这当然是可庆幸的事。但遗憾的是路线、方针、政策似乎并没有大的变化。在理论上,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在实践上,对‘文革’没有丝毫的否定,甚至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口号也照样出现在报刊和街头巷尾的大标语牌上。特别是华国锋上任后所作的大事之一--《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出版,使我更加深了自己的观察,对现实不可过于乐观,中国今后前进的道路依然存在着种种阻力”。
梁漱溟认为,他对《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有看法,并非因为第五卷中收有《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与他本人直接相关。而因为整本选集都是在“左”的指导思想上编选的,“说到那篇批判我的文章,我觉得有两点要说的:一是有一些内容在我记忆中并没有,不知怎样加进去的;二是本来是毛主席的许多插话,不是在同一天讲的,现在串起来变成一篇完整的讲话和文章了”。
1978年2月下旬,全国政协召开第五届全国委员会,梁漱溟出席会议并继任全国政协委员。
据汪东林回忆:“当时那个会呀,是三中全会没有开,对这个‘文化大革命’啊,阶级斗争为纲啊,都没有否定。尽管大家受了‘文革’之苦,委员们都痛哭流涕地讲过去的事情啊,‘文革’的遭遇啊,毛主席去世,周恩来去世,讲这个事,但是没有人从正面直接对‘文革’谈什么。”而当时,“只有梁漱溟这个时年八十四岁的怪老头”,“提出人治和法治问题”而遭到会议的批判。汪东林说梁漱溟的长篇发言是在2月15日。
梁培恕分析:《梁漱溟全集》卷七所收三次发言,是根据政协机关的打字文本,时间分别是2月15日、5月5日和5月12日。与梁漱溟日记核对,则2月15日尚在举行第五届大会之前,但已在小组会上“讨论宪草,略有发言”。2月23日,政协大会开幕,委员们纷纷住入宾馆。3月1日,“早起程思远动员我发言”,为了做准备,虽有三人来访,都“约其改时间再谈”,但会上“发言反响不佳,自叹独立思考,表里如一之难”。此日发言应属主要,可惜无存稿。3月7日又曾发言,“反响不佳,叹息反省而已”。无存稿。
因此,梁漱溟的这次发言,是2月15日、3月1日还是3月7日,已无法考证。现已出版的有关梁漱溟研究的著作、论文,大多按照2月15日记载。
梁漱溟的发言全文如下:
现在我们又有机会讨论宪法,参与制定宪法了,这是一桩可喜的事情。在旧中国,从民国元年开始,便有过各种临时的、正式的宪法;新中国成立后,有过1954年制定的新宪法。这些历史,我都经过了。我的经验是,宪法在中国,常常是一纸空文,治理国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
回溯宪法的产生,最早起于英国,其来头是为着限制王权。因为王权无限大,一个人主宰一切,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使更多的人参与治理国家,便有了立宪之举。有了宪法,王权就受到限制,大家都要共同遵守的是宪法,宪法是最高的权威。
新中国成立30年,有了自己的宪法,但宪法是否成了最高的权威,人人都得遵守呢?从30年中的几个主要时期看,我的话是有根据的。就说最近10年吧,毛主席为了解决刘少奇的问题,写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如果按党章,刘少奇是中共第二把手,必须召开党的代表大会才能解决问题;如果按宪法,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必须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来解决。毛主席没有那样做,内在的原因据说是刘少奇不是孤家寡人,他在中共党内的上层有不少有力的支持者;他在普通党员和人民群众中也很有威信。毛主席考虑到首先在党内高层开会就会遇到麻烦,弄不好就会搞成僵局。因此,采取了非常手段,绕了个大弯子,直接从下边开始,把热情有余的娃娃们鼓动起来,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天翻地覆,国无宁日。结果被冲击的就不单是刘少奇,还有许多其他人,中共的,非中共的都有,倒的倒了,死的死了,好大一摊子!而不是常说的“一小撮”!
毛主席的这种搞法,自然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宪法也限制不了他的所作所为。我还想过,为什么毛主席能这么做,而且畅通无阻,一呼百应,反对者甚少呢?我觉得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毛主席本人是一位功高如山的人物,可以说他缔造了党,缔造了国家,他的权威太大了。毛主席不加限制地发挥了自己的这种权威,于是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毛主席也就从人变成了神,成了偶像。第二是中国的历史,上个世纪以前自不用说,半世纪以来虽曾有过各种纸上的宪法,但从总体看都没有真正施行过。法统、法制、法治,种种法的观念从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淡薄。而对于人治,却是多年来所习惯的。
但我想认真而严肃地指出的是,中国的历史发展到今天,人治的办法恐怕已经走到了头。像毛主席这样具有崇高威望的领导人现在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很快就有,即便有人想搞人治,困难将会更大;再说经过种种实践,特别是“文革”十年血的教训,对人治之害有着切身的体验,人们对法治的愿望和要求更迫切了。所以今天我们讨论宪法,很必要,很重要,要用十二分的认真和细心对待这个大问题。中国由人治渐入了法治,现在是个转折点,今后要逐渐依靠宪法和法律的权威,以法治国,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中国前途的所在,是任何人所阻挡不了的。
梁培恕认为:有打字文本的两次发言应是上级组织批判时所作发言了。5月12日日记:“众人追问我上次发言,回家写出若干条。”22日“王芸生发端对我批判,其余诸人继之,一概不答”。6月16日,“写有民盟张毕来等多人参加对我批判,略答一二语”。显然,梁漱溟虽曾作答,亦无存稿。
对梁漱溟的批判从3月持续到6月,每次会议都要求梁到会。但毕竟“文革”已经结束,大家的批判力度和热情已不是很强很高,多少有点走过场的态度,有的人干脆一言不发,例如黄维。当学习组负责人让汪东林找黄维谈话时,黄维认为梁漱溟的发言没有什么不对的,如毛主席几十年没有认真搞法治,主要搞的是人治,因此而造成“文革”的大灾难;“文革”人斗人,派斗派,破坏了国民经济,应彻底否定。不能因人废言,而要看讲话是否有道理,有可取之处。
对梁漱溟的批判不了了之。到1978年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梁漱溟以法治国的思想得到重视,他担任了全国政协常委和宪法修改委员会委员。
同年12月,梁漱溟检阅头年所写《毛主席对法律作如是观》一文后作批注:“毛主席逝世两年后法制与民主的呼声渐起,其前途必逐步展开,无疑也。”
在全国政协学习组,有两个人与梁漱溟的关系值得一提:一是赵朴初;一是程思远。从20世纪60年代初至70年代末,全国政协学习组先后有四位召集人,即赵朴初、于树德、王芸生、程思远。20世纪60年代初,赵朴初因工作较忙或健康原因经常请假,有时每周能来一次学习会,于树德、王芸生主持会议较多,于树德与梁漱溟是交往半个世纪的朋友,是全组公认的谦谦者,对当时那一套“左”的东西,他是奉命维持,与梁关系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