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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小说卷(86)

老牛的工作是置景,他具体干木工。山东人也是北方人,所以老牛的北方普通话说得有点好,可他很少说话。上戏了,剧组有时候怕花钱,一般的小角色就要剧组工作人员去上,所以老牛在剧组有时候也上演一个说话不多的小角色,是人就有性格,老牛说话不多在戏剧里也不对应。这里强调一下,老牛去演那些小角色时也很认真。

老牛的两个女儿还在挂鼻涕的时候我就想把老牛的故事写出来让大家看,可是我一直找不准老牛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东西格外地打动了我,因为从表面上看老牛这个人好像太老实,从骨子里看呢他又像太有内容。我必须承认我很缺少看出别人骨子里的本事。然而现在老牛的两个女儿都到了如花似朵的年龄,而且和一般漂亮的女孩不一样她们在中学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那么老牛的人生居然面临着一段比较辉煌的东西,我有时候仔细一想,不巧想起了老牛这一生当中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组织问题。重申一下,这个问题对现在许多人来说也许平平。

老牛已经50岁挂零,我听说老牛从18岁开始写入党申请书至今大约写过10来份,也就是说,老牛一直要求着进步,至少他是希望某一天有党员亲切地叫他一声同志。

老牛从前的入党申请书是怎么写的怎么交的怎么没被批准又怎么继续写出下一份,我不清楚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从1985年毕业分配到这个单位来了以后,老牛的5份入党申请书至少有3次我有印象。老牛这个人很多方面都有点像我父亲,所以我想老牛写申请书这件事引动了我的兴趣,今晚我就写他。

我记得1985年我们武汉的冬天没怎么下雪,晴好的阳光把能够散布的温暖照耀在我们身上。我记得那阵子我们是全国比较牛气的电视剧生产单位,而且我们那么早就搞大制作拍一些著名的古装戏。我分到这个单位是做文学编辑,因为没见过拍戏,所以我在1985年冬天停止写朦胧诗走到表演清晰的摄制现场,大家知道尽管有阳光散布一点温暖但我们武汉冬天的气温还是把人类的鼻子冻红。我一眼就看见了在北风刀尖口子上置景的老牛。我一个刚分来的学生谁会有时间给我一个笑脸呢?在北风刀尖口子上置景的老牛却咧嘴冲我笑了笑还点点头表示欢迎我上剧组来玩。凭良心讲,老牛在我分来的那天是用扁担把我接到单位的,这会儿在我不熟悉同事们的严重情况下他主动冲我笑还点头,我当然对他产生了好感。

拍戏很假。演员化妆上装站到场景中以后就不是自己是角色了,导演一本正经坐在监视器前面大喊:哭吧!角色就开始哭!导演说你特别悲恸!角色就大哭。导演很不满意喊声停并且站起来说:怎么会没有眼泪?一旁化妆师赶紧跑上去往演员的眼窝里滴很多眼药水,导演再喊开始,演员把刚才含着的眼药水用眼皮挤出来,我们也就看到了伤心之泪顿如雨注。当时我想,眼药水的确比眼泪更厉害,因为那场戏在现场就把我这个刚分来的学生弄感动了并且眼眶大约泛红了。我说过拍戏很假,但拍戏很好玩。偏过头去看另一个景点置景的老牛,他用袖子在抹泪,我吃了一惊。

我记得那天晚上武汉的天气很冰凉,北风把招待所周围的秃树吹得很疼,有呜呜的哭声。我被剧务安排在最北边一个小房和两个年纪很小的美工住。吃过晚饭就有两个演配角的中年女演员来到我们房间,两个小美工知道我是刚分来的学生可他们不把我介绍给女演员,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女演员也不问一问我是什么人。他们四个人坐到一起打扑克牌,北风用劲拍打着窗子挤进几丝话语说好冷好冷。女演员借着这个契机说:干脆把鞋子脱了我们偎在被子里打牌。这样他们就脱了鞋子四个人当着我的面一起坐进一床被子里。表面上他们是在打扑克,可他们不停地发出什么样的笑声和叫声,我想我是好孤独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目光总也忍不住看那两个女演员。我当时想,迟早有一天我要当了导演,这两个小美工我是不会用的,那两个女演员我更不会用!

好,我正在孤独里呢,有人敲门了。我当时最希望的是有个女演员也跟我偎在被子里打扑克,我去开门,不想看到的却是老牛。

老牛很拘谨地站在门口。我说,老牛,你请进呀,看他们打扑克。老牛憨厚地一笑,摇摇头,自己把自己弄得很尴尬地站在门口一个劲地搓着两只大手。老牛的大手上有很多皲裂的大口子,老牛的手粗糙得像农民。

我问:是不是找我有事?

老牛直点头。

好吧。我走出时听到女演员用很动听的声音嘱我关好门,接着我就听见门里边发出了很夸张的笑声和叫声,我这个人比较在意这种声音,因为我那时候刚刚收住写诗,还没忘记年轻漂亮的徐志摩写过的别拧我疼。我跟在老牛的身后一直在想,剧组原来有很多东西太夸张。

以前不知道武汉市也有地下室,只听说北京市地下都是空的。我跟在老牛的身后不停往地下室走,当时我就感觉是在下井并且像下煤矿井。老牛撮着手笑了一下说:挤了一点,不过挺暖和。

老牛是个知足的人。地下室里乱七八糟堆放着太多太多道具电线灯具木板等等,靠墙一盏孤灯,孤灯下一张小床,老牛就把我带到床边用双手扯一扯床单说您请坐。我坐下了,感到这地下室空气里有很多怪味。老牛是老资格的置景师了,但老牛住在地下室里守仓库。

老牛掏出半盒游泳烟捏出一支很恭敬地请我抽,我说我还没有学会。1985年武汉人已经把游泳烟看得比较贱了。然后老牛的手哆嗦起来,他像电影上的人那样擦了三下才把那根该死的火柴擦燃,这个细节我明白老牛正在紧张。然后老牛就把那只很粗糙的大手伸进上衣大约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张信纸,老牛双手把纸捧给我看,我不扯谎,信纸哗哗抖响的声音在黑暗的地下室引动回响。

老牛的声音抖动:您给指导一下,添麻烦了,这冷的夜。

我很好奇,我连忙把那几张信纸展开,看见一页5个醒目的大字:入党申请书。老牛的那个“入”字写得像个“人”字。尽管我自己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也没见过别人写的入党申请书,但像老牛这样一笔一划工整无比的入党申请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牛的字体很大,像是一板一眼夯土夯出的。

老牛眼巴巴地望着我。

老牛这个人的眼神让我当时心里慌乱,因为老牛能不能入党我又没有什么发言权,看完以后我忽然想到老牛有可能以为这么多年他没能入党跟他写不好入党申请书有关。

我和老牛都沉默了一会儿。地下室里立即发出老鼠的响声。

我说:老牛,我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不过我想的话,你不必要把你从18岁开始写申请至今你写过5次的经历写在这个上面,你反复提这件事好像是党不愿意接纳你,这让人看出你抱有不健康的情绪。统统删掉!

老牛立即点头,表示这话说得对。

人怕肯定,说话的人尤其怕听话的人用鸡啄米的模样点头肯定,我的话匣子被老牛点动了,我说:其实一个人具备怎样的优点他心里是清楚的,你应该在申请书里把自己够上条件的先进事迹巧妙地写进去,在你的思想中和行动中有哪些东西可以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你就不要客气地写都出来,不必要谈你从18岁到现在怎样要求入党。你看我们现实生活中该有多少人有这个要求?但不是每个人都够条件,要求归要求,条件归条件,区别很大。

老牛听愣了。至今我也没问过老牛当时为什么会发愣,因为我想我说的话其实很容易听懂。老牛愣在那里,我实在不想再听幽暗的地下室老鼠们张狂的啮咬声,站起来我对老牛说:老牛再好好想想。后来我意识到我那种语气很有点像我们汪书记。

回到房间,那两个中年女演员还没有离开,还是那么夸张地笑着叫着。那时候我实在不明白中年女性为什么和年小男性在一起打扑克。因为我无法整理自己入睡的问题,只好一边看书一边去想老牛的入党问题。1985年冬天对我来说实在有点措手不及。

不知道老牛的入党申请书修改了没有,或者修改以后交给了谁。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那面专贴喜报的墙上大约在5月份张贴了一张喜报,我实话实说,红色喜报上没有老牛的名字。

时间把我们弄大弄成熟。1991年我已经如愿地经过编剧当起了副导演。那个春天我们在一个名叫十里坪的大山沟拍一部反映山区党群关系的连续剧。我有选取演员的权利了,我叫老牛去演党支书的爸爸,老牛很乐意,我记得汪书记在剧组建组时特别成立了临时支部,老张是临时支书。

副导演的工作是管演员管说戏还管服化道,准确一点讲导演和副导演的关系有点像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儿子为父亲准备好一切。那段时间导演经常有事情离开剧组,我也就有时也当上一回父亲。好,这时候有个叫香雪的女演员表示对我有好感了。香雪B2号角色,香雪知道我是个有家有小的人,香雪还是要表示对我有好感。她约我出去散步,她约我去看山腰间的浓雾,她还说在北京学会了踩背要给我试试。说实话我知道香雪的用意,演员也是人嘛,是人就应该努把力出人头地。有一次,我把她的挂肩改在正面特写,香雪在午餐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对我的感谢,当时我很感动。我这个人很害怕女人目光里的忧伤,香雪老用这个东西打动我,终于有一次我们在黄昏的山沟沟见面了,我们一见面就只是眼睛望着眼睛,我听见我心里乱跳的响声。我一个劲提醒自己是有家有小的人,但还是被香雪的目光牵引着内心浮起诗歌的云彩。香雪浓香的呼吸把整个十里坪大山沟都感染了。正在关键时候,老牛出现了,无论老牛这个人怎样装出一副不经意路过的样子,但我仍然坚信他是故意来搞破坏的。并且他一定早有所闻所以有意破坏掉我和香雪的这一次好事,老牛走近了问:副导,明早是不是进3号景点?我说:当然是,又没人通知你不是。老牛说:那是我听错了,我以为是进4号景点。老牛走了以后,我一点也提不起劲去面对香雪仍旧波动的情绪,好在天色已晚,我说我们回招待所吃饭去再晚就要挨饿了。

次日我对老牛有了一点想法,人对人有想法的时候模样都是怪里怪气的。老牛不计较,老牛趁着工作之便走近我,他语气很严肃,说:你还年轻,还只是一个副导演,小林当了一辈子副导演呢。

老牛只说了这几句就去置景了。老牛一生给别人提供很好的舞台,他看着别人在他置好的景点中演戏。假如不是后来香雪和我们剧组的一个剧务日夜粘在一起,假如剧务不被临时党支部开除出剧组,我还以为香雪是用心喜欢着我,我还以为党支部不会管理我们个人生活。老牛提醒了我,这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他像我父亲。

不久以后有个晚上,大约半夜我听窗外有雨声,我从床上惊醒,当即打着手电直奔三号景点,我怕三号景点中那个假石碾被大雨淋破了影响拍戏。我临近三号景点一眼就看见了老牛的背影,他差不多把假石碾用雨布盖好了,一旁很多置景的道具都盖好了。

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呢老牛?

年轻人瞌睡多哪里醒得了?

你看你一个人勤快把个美工组都养懒了。

老牛只是笑笑。

小雨该成了大雨,的雨该成了暴雨。我和老牛坐在一条木凳上开始抽烟。老牛说:我们生个火烤烤吧,就要天亮了呢。这样老牛就从木屋里抱出柴禾在我们面前生起火架来,在大山里烤火人跟人的亲近往往就借助于这堆红色的火焰,并且绝对不需要更多的话语。

吸了一支烟,老牛把烟屁股扔进火堆。这时候我看见老牛的双手忽然抖动起来,当时我已经忘了老牛这双抖动的手是在6年前给过我记忆,我问了一句老牛你怎么啦?老牛竭力控制住自己抖动但不想他的声音却发颤了,他说:没…没没没…没啥。

他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他双手抖动地把那几张纸捧给我,我看到老牛的目光是眼巴巴的。

入党申请书。

写到这里我想打断一下,那年春节我回乡下过年,曾经问我父亲他一辈子是否写过入党申请书,父亲回答说:一直不晓得怎么写,没写。不想父亲眉头一皱盯住我:你是晓得怎么写的,你一定要写。

我拿着老牛的入党申请书忽然想到了我父亲,因为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写过入党申请书的,他没入成所以在我面前不说实话,这一点我父亲不如老牛这个人。我又从头到尾把老牛的入党申请书看了一遍,这一次我不去看老牛那双眼巴巴的眼神,我只看蓬勃向上的火焰。老牛用手轻轻触了一下我的肘子一下问:怎么样?

我说:行了,我估计没有像你这样厚的入党申请书了。我把信纸叠好还给老牛时,老牛很认真地把它们放进贴身口袋里。我心想那份入党申请书一直吸收着老牛的体温,心想老牛一辈子写的入党申请书都有他长久的体温。

我们又默然着。木柴在大火里炸出响声给我和老牛听。

我说:老牛,你打算谁作你的入党介绍人呢?我听说入党介绍人很关键,你把申请书递给他请他代为转呈汪书记,然后你还要定期向介绍人汇报思想。有一天支部讨论党委讨论,介绍人详细汇报你这个人的思想品质,大家这才举手表决,要是20个人里有11个人表示通过,你就入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些过程,不清楚不等于我不会想象,我就老实地把想象的东西说过老牛听。老牛连忙点头,还叹气:是啊,介绍人。

你看我找谁做介绍人?老牛问。

当然是老张。

当然是老张?

老张,就老张。

老牛不吱声了,他在想老张这个人。

我从火堆里扒出一根细棍点上烟,又给老牛去点烟,他还在想老张这个人。清晨就要来了,山里的雨把山林泡湿以后很快扩张成白雾飘逸在那一年春天的某个凌晨时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和一个老人在山沟里火堆旁讨论入党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似曾见过的临事感,仿佛是现实又仿佛在冥冥之中。我不知道人是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受的,在这种临事的预感中我再次感觉到老牛入不了党。

因为老张是临时支书,你正好火线递申请。我回到现实以后这样提醒老牛。

老牛说:好。

然后我们一起向招待所走去,因为我要负责去叫演员们坐到镜子前上壮,老牛要负责美工组备好道具。老牛把手电光都集中给我,这让我再一次感动到以为他是我父亲。